十一月中,辽阔的齐鲁大地上,满是冬至的寂寥。地寒天沉,雪覆平畴,残垄如墨线般沉卧白野。积雪压枝,素绢垂挂,桑林如白鸟般落尽羽毛。这就是兖州的深冬。

  冬雪渐渐停了,太平道一行人,沿着济水,入了济阴定陶县。沿途的官道上,起伏的坟丘不见变少,反而见多。土路凝冰,车辙浅陷,看不到赶集的农人,却能看到倒伏的饿殍。更远处,枯蒿随风摇曳,村舍炊烟不起,连呜咽的哭声都听不到。

  “济水西通黄河,东至大野泽。济阴为古陶国,是‘天下之中’…今年大疫,这济水南北,四通八达的兖州诸郡国,自然也是瘟疫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小民百姓,死伤尤多。而后又有旱灾,流民遍地,冻饿而死的不计其数…”

  站在济水河畔,大贤良师张角眺望着济水两岸。数年前,他来兖州传道时,这里还是人烟茂盛,农人带犬赶集的欢腾模样。而眼下,五年三次大疫,再加上水灾旱灾,所见之处,就只剩下了荒村与死寂。

  “陶为天下中…这里便是陶朱公范蠡通商天下之处。而‘曹州济阴县即古定陶也’,这里也是‘天下中心’的曹县…呼!原来,一千八百年前,曹县是这种模样!…”

  张承负环目四顾,看不到往昔的繁华,只看到眼前的凋寂。山南水北为阳,以此类推,“济阴”就是济水之南。济水是黄河的下游支系,奔涌向东,过了此处定陶县,就汇入了辽阔数百里的“大野泽”,也就是数百年后的水泊梁山。

  “承负,今年大疫起,你二师叔带着门徒,来了兖州、青州救疫赈济。眼下,他应该在兖州与青州交界的地方。我们这次前来,就是与他会面。嗯,还有兖州、青州的渠帅方主…”

  “这次会面,名义上是祭祀东岳帝君,祈福瘟疫平息,明年无旱无灾…实际上,也要好好与兖州、青州的渠帅方主们,确定下甲子年举义的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兖州、青州,也是我太平道影响极大的地方,信众甚多,需要早早谋划!”

  闻言,张承负精神一振,神情也是一肃。二师叔张宝原来在这里,而这一次,是来敲定青兖黄巾的举义!

  这位二师叔,不仅救人的医术出众,更擅长组织道徒,在建立太平道团方面,一向颇为不俗。兖州与青州的太平道,能够快速发展,并且深深扎根齐鲁大地。而后续青州的黄巾军,一直坚持到建安年间…这一切,都离不开这位二师叔深入人心的传道。

  “师父!关于举义,弟子有一点浅见。兖州有大野泽,数百里水泊山沼,周围泥泞纵横,水系四通八达。这里是兖州、青州水运的枢纽要地,能威胁到多条大河。这可是处起事的关键地方,就像黎阳、邺城与邯郸!…”

  说起大野泽天然的造反地利,张承负目光炯炯,脑海中已然有了清晰的思路。

  “昔年秦末时,汉初三将之一的彭越,就在此处举兵。他先是依仗地利,牵制秦军平叛,后面又能与楚霸王项羽反复周旋…我太平道在兖州的发展,就应该把重点放在此地,而不是一马平川的东郡!”

  “等一旦举事,兖州黄巾的第一要务,不是指望他们与大汉边军对战,而是保持他们自己的延续。只要他们能在大野泽一带游击,破坏官军在兖州的粮草征调,持续造成粮道的威胁,就会对北方冀州的举义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一旦官军逼的过紧,他们还可以向东逃入泰山,与青州黄巾汇合,在泰山山脉与官军游击!等到官军主力要北上时,再向西返回。继续回到地形优势的大野泽,袭扰官军后方的水运…”

  “…”

  看着眼神坚定、满脑子武装斗争、起义造反的弟子,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沉吟片刻,才开口道。

  “承负,你这一番想法,可以再思量一下…等我们与青兖渠帅们会面后,再由你对他们讲述。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们都正式认识下你!”

  “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去定陶一趟,拜访一户大族。”

  “啊?什么样的大族,需要师父您亲自去拜访?也是一郡郡守,或者一州刺史吗?”

  “不是郡守刺史,却胜似郡守刺史。”

  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平静说道。

  “是济阴段氏。”

  “济阴段氏?”

  张承负怔了怔,回忆良久,才奇道。

  “师父,我只知晓济阴董氏、济阴吴氏,却未曾听闻什么大族段氏?…”

  “嗯,济阴董氏眼下,有位举了孝廉的青年子弟,就在我巨鹿郡廮陶县为县令,叫做董昭。你听过他,倒是并不稀奇。可这济阴吴氏,你竟然也知晓?确实有些见闻广博。”

  大贤良师张角嘴角扬起,看着这天赋异禀的弟子,打趣道。

  “不过,你既然连济阴吴氏都知道,却不知道声名正赫的济阴段氏…这广博的见闻,又有些偏颇奇怪了。要不然,再好好想想?”

  “...师父,您还是直接告诉弟子吧!弟子这脑袋,时好时坏,有时聪明,有时又愚笨的很…”

  “哈,你可不笨。为师从未见过比你聪明的少年…”

  大贤良师笑着摇头,随后神情一肃,正色道。

  “济阴段氏,就是十常侍段珪的家族!眼下,段珪与张让、赵忠齐名,正是皇帝面前最受信重的三位中常侍。段氏在这济阴郡中,几乎一手遮天,连带着在整个兖州,都煊赫非常!”

  “为师此行来到兖州济阴,段氏是一定需要拜访的。就像后面去豫州颍川,颍川张氏是张让的家族,也需要去亲自拜访。至于赵忠在冀州安平国的家族赵氏,同样一直与我太平道亲善…”

  “这些与宦官交往勾通的事务,元义与唐周都是知晓的,而我一直没告诉你和道奴。所以,之前那人即使去了洛阳,告发为师,事情也传不到皇帝耳朵里,会被中常侍们直接按下…”

  听到这一番话,张承负大为惊异。在涛涛的济水边,他看向一脸正色的张角,问道。

  “师父,我太平道,竟然也与宦官们交从甚密?可这士族党人与宦官们之间,不是不死不休吗?怎么师父您,能同时交好两边?”

  “承负,无论是士人还是宦官,都希望知晓天命,看清自己的命理。他们都有希望寄托的‘神魂与命魄’。世家大族有经学传家,但也对天象占卜谶纬痴迷非常,需要我等卜算。”

  “而宦官们没有经学,更看重命理本身。因为,他们本身是无根之人,从身体到家族,都不过掌控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他们更缺乏心中的寄托,需要我等揭示命理,安抚内心。纵然,这一切不过是虚妄…”

  济水边,大贤良师张角望着大河,幽然开口,仿佛看清了世间的人心。

  “承负,这些天我思量了许多,包括之前,我们在庙中的对话…我们不是士族,不是宦官,不站在任何一方,不参与大汉朝廷的权力争夺。就像你之前说的,士族与宦官不死不休,世家大族与皇帝的权力斗争,更是激烈而残酷。汉家的世道,就在两者的争权夺利中,日趋变坏…”

  “那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是奉道之人,奉天道而救百姓。道士也好,黄巾也罢,我们只是希望,在这世道里,多救下些黎民百姓,尽可能改变世道而已!”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能交好两方。在他们眼中,我们太平道是无害的,黔首百姓不过是羔羊,都是他们达成目的的工具…但我们也站出了一步,站在了黔首的这一侧!我们戴上黄巾,定下甲子年起事,终究是为了推翻这吃人的世道,打破这士族、宦官与皇帝吃人的根基!…”

  “可推翻与打破旧世,从不是我们太平道的终点。要记住,我们的道不是杀人,而是救人!…只有建立起黄天的太平,真正建立起新的世道,才能让百姓从辛劳疾苦、饥寒病疫中活下来,让百姓也能得道!”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百姓泪。在这济水河边,大贤良师张角极目远望,东不见泰山,只见起伏的坟丘,北不见黄河,只有荒废的田地。而张承负与高道奴,还有小道童赵钧,以及数十名太平道徒,都一同站在他身后。众人遥望许久,像是望着只在想象中的太平之世。

  这一刻,张承负默然不语。他心中情绪翻涌,蓦地浮现出两句话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而朝闻道,夕死可矣…”

  距离济水边的寻道,转眼就过去了两日。当冬至步入小寒,众人过了定陶县,就到了成武县。而后,大贤良师戴上黄巾,换上了一身繁复的道袍,带着一众门徒,出现在成武县的西郊。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城郊的田野被厚重的白霜覆盖,连沟渠也结上薄冰。虽然没到天黑,但西郊的段氏庄园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比日暮还要明亮!

  “你们看,这就是段氏的南第,也是整个济阴郡中,最为炙手可热之处。”

  张承负闻言望去,只见段氏庄园高墙广宅,连延数里,悬挂着许多通明的灯笼。哪怕站在两里外,也能看到庄园的灯火,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女乐,更能闻到一阵阵飘来的酒香与肉香。

  “嗷嗷!嗷!”

  庄园的猎犬不时发出叫声,提醒着主人马车的到来。煊赫华丽的庄园前后门前,来往的车辙,已经把下过雪的地面,压得结冰发亮。一辆又一辆马车顶着雪驶来,马鬃上挂着雪花,轱辘的吱呀响着,显然车中的载物极为沉重。

  “小人不胜荣幸,来济阴段氏拜见!…”

  不时有士人、豪商打扮的访客,从马车中下来,向守庄的仆役恭敬行礼。而守庄的仆役都穿着士人的服饰,昂着头,手里执着一册账簿。他们不时看着马车,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

  实际上,这规模惊人的庄园,号称“南第”,家主段珪为中常侍,也被世人尊称为“段使君”。他虽久居洛阳中省,但宗族却在济阴成武扎下根基,权势之大,在济阴郡乃至整个兖州都数一数二!

  而庄园两侧一望无际的田地,至少十万亩以上的规模,也都为段氏所有。比起汝南袁氏,这种最顶尖的世家大族,段氏在豪奢富贵上,也半点不差分毫!

  “走吧!为师之前就与段氏约好,为他们做一场斋蘸法事。禳灾祈福,也为段氏族中染疫逝去的族老祈求冥福…”

  “承负,道奴,这一场法事,你们也一同参加。尤其是承负,你可以好好看看,这大汉朝廷中占据三分之一、与士族分庭抗礼的宦官们,究竟是何等模样!”

  大贤良师张角微微笑着,带着众人往段氏庄园走去。张承负默然不语,跟着师父的身后,手中则多了一张黑犬的面具。很快,这烈火亨油、鲜花着锦的庄园,就近在咫尺。

  隔着这个距离,张承负视力极好的眼睛,已经能够看清楚,那一辆辆沉重的马车中,几乎都装着一个个方条的长箱。那些木箱卸下时,需要好几个壮汉一齐来抬。而那箱中碰撞发生的清亮声音,赫然是…

  “师父?这声音?!这…这些箱子里装的,难道都是铜钱?这一箱得有多少钱啊!几万钱?一车呢?几十万钱?这么多车,难道有几百万、上千万钱?!…”

  高道奴惊呼着问出声来,张承负已经骤然睁大了眼睛。而张角稍稍顿足,捋了捋短髯,指了指那些马车前的士族、豪户与商贾,平静道。

  “不错,这些马车里装的,都是钱。这是送给段氏的钱,也是送给皇帝的钱。”

  闻言,张承负眼神一动,心中浮现出某种惊人的猜测。他声音干涩的张了张嘴,低声问。

  “师父,这些人一车车送钱…难道是为了买…买?…”

  听到这,张角转过头,深深看了张承负一样,点头道。

  “你猜的不错,这就是买官!”

  “千石以上,州郡美职,在洛阳西园,由皇帝亲自卖。但千石以下,郡县中的县令、县尉,大小曹吏…十常侍都可以自己做主,在地方州郡,让家族的人卖!”

  “只不过,卖官得来的钱,要与皇帝分!…”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圣墟小说网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汉末太平道,汉末太平道最新章节,汉末太平道 圣墟小说网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