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楼。

  天光暗沉下,红色灯笼一盏盏照亮,将这座四层楼阁映得绚丽。

  大堂内,人潮涌动。

  帷幔罗帐飘动间,一片莺歌燕舞。

  春雨楼虽不是那类专做皮肉营生的秦楼,但也是以色娱人的地方。

  形形色色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说什么得到有,自然不会错过当下的要紧事。

  虽说其中吹嘘居多,可也不乏消息灵通之辈。

  “今日那黑鱼巷真惨啊,死了数十人,尸体都将提刑司衙门的仵作房堆满了。”

  “也不知是什么样丧心病狂的人杀的,竟然连围观的乞丐和江湖客都不放过。”

  “据说是被人用暗器所杀,有可能就是婆湿娑国的降头师,他们修炼的都是那种邪门功法。”

  “目前为止,衙门那边还没有具体消息,也不知那俩人怎会在城里厮杀起来。”

  “所幸黑鱼巷内人烟稀少,否则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听说那‘龙枪’先前还曾在铁壁镇出现过,便是他杀了荆州刘家的二公子。”

  “这样?”

  “那荆州刘家应是不可能放过他。”

  “是啊,以刘家的势力,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可奇怪的是提刑司衙门那边并未发告示,通缉刘五和‘刀狂’柳浪……”

  不过,多半来客却是对此漠不关心。

  他们的目光只注视着台上的姑娘们,嘴上说的都是风花雪月。

  “诸位,来了这里就是找乐子的,何必说那些蝇营狗苟。”

  “来来来,鸨姐给本公子上一坛神牛茶,今日本公子这身体甚是乏累啊……”

  楼下喧闹的纷繁嘈杂,丝毫没有影响到四楼的静室内的人。

  将星换上一身蓝色锦衣,头戴发冠,打扮一番倒也有几分俊朗。

  只是此刻,他的神色略有思索,手指很有规律的敲着红木桌子,似是等着什么。

  哒哒声中。

  楼玉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臻首压低,眼底时不时闪过些异样色彩。

  吕九南、葛木枭死在刘五手里,实在出乎她的预料。

  即便她昨晚上带着刘五与吕九南、葛木枭见面,察觉到刘五对那两人的态度,也想不明白刘五为何杀他们。

  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吕九南啊。

  楼玉雪暗暗叹息一声,早知道刘五那王八蛋不老实,就不该吐口答应跟他合作。

  银子没赚到不说,还差得连累到她。

  偏偏她还没办法将此事如实禀报给将星大人。

  便是方才将星问起昨晚她和吕九南见面细节,她都没敢说出刘五当时在场的事。

  没辙。

  实在是吕九南身死,致使他们白虎卫的谋划也受影响。

  尤其是将星大人的谋划。

  要知道他还等着吕九南传信兰度王,说明约见兰度王的事。

  如今出现这种境况,纵使兰度王来了,也只会是为了找刘五寻仇。

  “若是将星得知实情,怕是我也受到责罚。”

  “王八蛋,你杀人之前就不能问问我?”

  “就这还想让我帮忙购买粮食,做梦!”

  楼玉雪打定主意,等她再见到刘五的时候,一定质问那王八蛋为何这般害她。

  正当她想着这些时,将星敲击木桌的声音停顿下来,“雌虎,命人通知鸾凤来此议事。”

  “是。”

  楼玉雪不敢怠慢,起身朝门外候着的铁旗官吩咐几句,再次回返。

  将星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对刘昭雪了解多少?”

  楼玉雪一怔,“刘家三小姐?”

  “属下仅是在蜀州见过她两面,仅知道她是为杏林斋在蜀州拓展而来。”

  “不过中秋那晚,她参加完贵云书院的诗会,就连夜赶回荆州奔丧,再未出现在蜀州。”

  将星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她回来了。”

  “这个时候回来……还是为了杏林斋?”

  “不止,或许你我都小瞧了那个女人。”

  见楼玉雪面露不解,将星便说起白日里的发现。

  一五一十的讲完,他道:“我怀疑那刘五的确就是刘昭雪的人,他先前跟你说的都是真的。”

  楼玉雪听完这些,脸上露出一抹惊讶、茫然。

  难道她一直的猜测都是错的?

  刘五一直都在骗她?

  他根本不是什么亲近萧家的蜀州世家大族中人?

  从最初他出现在春雨楼,到昨晚,前后已经换了数个身份。

  真真假假,遮遮掩掩。

  以至于她这位经验丰富的白虎卫银旗官都无法辨别清楚了。

  “那,那先前阁主怀疑他是雏鸟,岂不是,岂不是……”

  将星点了点头,叹气道:“阁主应是判断错了,这刘五跟雏鸟没有任何关系。”

  “火烧三镇夏粮那晚,雏鸟应的确跟百草堂的老板待在一起。”

  楼玉雪闻言,喃喃道:“属下的调查结果也是如此。”

  尽管查出了刘五的身份,但是她依旧没有半点欣喜之感,有的只是挫败。

  若非将星大人来到蜀州,且追踪刘五最后藏进刘昭雪所住的宅子,她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弄清楚真相。

  沉默片刻。

  楼玉雪收回思绪,问道:“大人,那现在您有什么打算?”

  “吕九南已死,蜀州城内的孔雀旗下的马匪也已经蛰伏,您是否还打算继续联络兰度王?”

  将星摇了摇头,“再观望几天吧。”

  “吕九南乃是兰度王的胞弟,无论他是否冒险前来寻仇,应该都会派人查探事情经过。”

  “到那个时候,我再设法联络他即可。”

  “所以这些时日,辛苦你守在这里。”

  “一旦孔雀王旗的人出现,立刻传信给我。”

  楼玉雪应了声是,迟疑着问道:“大人,属下,属下不知您与兰度王会面所为何事?”

  将星微顿,看向她回道:“也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

  “我之所以要见兰度王,乃是为了跟他完成一桩交易。”

  交易?

  楼玉雪暗自心惊,以为他是想找那些马匪劫掠茶马古道的某些人。

  哪知将星看出她的想法,笑着摆手道:“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交易。”

  “而是兰度王手上掌握的与蜀州某些大臣通信往来的证据。”

  楼玉雪顾不得告罪,面容微动道:“大人是说蜀州有人私通孔雀王旗?”

  “这,这……他们就不怕圣上震怒夷灭九族?”

  将星笑了笑,侧头看向北面,意味深长的说道:

  “蜀州毕竟是魏朝边陲,天高皇帝远,某些人野心膨胀之下,难免心思浮动。”

  “尤其是冀州商行在北方做的那些事情逐渐传开以后,蜀州这里不乏效仿之人。”

  “贩卖铁器,甲胄,蓄养私兵……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我白虎卫又怎会没有察觉?”

  楼玉雪眉头微皱,“大人可有目标?属下也可借助明月楼搜罗他们的罪证。”

  将星摇了摇头,“不需你动手。”

  “忙完这段时日,阁主的任命便会下来,届时你为金旗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

  顿了顿,他笑着说道:“何况阁主与我的目的是要用那些证据给某人铺路。”

  “换做寻常,我白虎卫哪里需要跟兰度王交易?仅是怀疑,便可拿人。”

  楼玉雪附和着点点头,便没再继续询问。

  她只是好奇,阁主大人和将星大人是在为谁铺这条路,竟是这般小心的从兰度王那边迂回。

  这是要把白虎卫的痕迹从中摘干净?

  还是必须要那些实证?

  楼玉雪不得而知,她只清楚接下来蜀州的情况怕是要变故横生了。

  尤其那个搅风搅雨的王八蛋还在这里……

  便在这时。

  静室外响起敲门声,一名戴着黑铁面具的铁旗官推门进来,行礼道:

  “启禀大人,那边来了消息。”

  将星问道:“有什么动作?”

  “刘洪下执后,和刘桃夭、赵世昌两人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

  “具体内容,不知。”

  “但刘桃夭和赵世昌离开后,并未回去歇息,而是离开刘家,去向不明。”

  “刘洪呢?”

  “他已睡下。”

  将星嗯了一声,挥手让他离开。

  想了想,他若有所思的说:“看来吕九南和葛木枭两人,应是跟刘洪有过接触。”

  楼玉雪微微瞪大眼睛,“大人是说……刘洪与孔雀王旗有染?”

  联想到方才将星所说,她不得不有此怀疑。

  只是据她所知,刘洪在蜀州多年,算得上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一直未表露出什么异样。

  怎地他突然会跟婆湿娑国马匪扯上关系?

  将星摇摇头,说:“还不确定。”

  “不过从刘五这么果决的杀了吕九南来看,刘洪这老小子应是不老实。”

  “若我所料不差,这是刘昭雪借此敲打刘洪。”

  闻言,楼玉雪脑子里突兀的冒出一个词。

  倒反天罡。

  试想一个是蜀州的布政使,另一个是荆州刘家大房的三女。

  两人身份差距这么大,刘昭雪便是发现了刘洪的把柄,她怎敢让刘五做这样的事?

  她就不怕被刘洪弄死?

  将星同样有此怀疑,若有所思的说:“或许其中还有我等不知道的细节。”

  “稍后等鸾凤到了,你二人合力查一查此事。”

  “是……”

  ……

  听雨轩内。

  积水沿着瓦砾落下,滴答滴答声响不断。

  在空竹加持里,声音传荡很远。

  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陈云帆。

  他一手执剑,在中院内演武场舞动。

  身形飘然洒脱,剑法或灵动,或霸道,或刁钻,使得一道道剑光弥漫院落。

  春莹提着灯笼,在旁静静地看着,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陈云帆今日有些急躁。

  自他从布政使司衙门回来后,他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待在这演武场内练剑。

  时不时还会咬牙切齿嘀咕几句。

  含糊不清的词汇,春莹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应该是有人惹恼了他。

  便连旁边的宁雨都有察觉。

  只是他一贯的少言少语,从不会多嘴。

  性子憨厚的牛山更不说什么,只在那里小声夸赞陈云帆的剑法。

  “宁哥哥,公子的剑道又有精进了吧?”

  “是……不是,我警告你,别叫我宁哥哥!”

  “宁……那公子到底有没有精进?”

  “有!”

  春莹没理会两个活宝,眼见陈云帆修炼完一套剑法,她想了想上前送去毛巾。

  “公子,您已经练了三个时辰,歇一下吧。”

  陈云帆略一迟疑,便收剑归鞘,接过毛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脸上仍有几分不悦之色。

  他抬头看着夜空星光明月,思索道:“那边有消息传回了吗?”

  春莹摇摇头:“还没。”

  “山高路远,便是白衣卿相想联络老爷也需要些时日。”

  陈云帆自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他想到陈逸那般恐怖的武道修为,心中难免有些焦急。

  尤其他得知今日在黑鱼巷的事情后,已然清楚他跟陈逸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更大了。

  ——一枪击杀吕九南啊。

  这等事情他都不用多想,也知道自己做不到。

  别说一枪了,便是百招千招,他都不一定能够拿下吕九南。

  “降头术虽是比不上巫蛊毒道,但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尤其那些要命的剧毒,换做是我,绝不敢这么莽撞的近身吕九南。”

  “只有逸弟,只有他那等医道圣手,才不惧怕剧毒临身。”

  陈云帆想到这些,脸色愈发不悦。

  擦掉脸上的汗水后,他蓦地叹息一声,“既生逸,何生帆啊。”

  这句话春莹自然听得清楚,她狐疑的看着陈云帆问:

  “公子,为何这般感叹?”

  这些时日,她自然清楚陈云帆对陈逸的看重,也知道两人关系匪浅。

  但她着实想不到陈云帆说这句话的缘由。

  在她看来,哪怕陈逸现在是贵云书院的教习,书道圆满,也比不过考中状元、在布政使司任职的陈云帆啊。

  陈云帆瞥了她一眼,没有说出实情,只敷衍道:

  “他吧,我比不过他的书道,也没他运气好。”

  “运气?”

  “你别问那么多,帮我盯着那边……”

  闲聊几句。

  陈云帆正想去洗漱换衣,就就见不远处一辆马车驶来,停在演武场外面。

  崔清梧款款走下来,笑着说:“云帆哥哥,刚修炼完吗?”

  陈云帆点点头,指着她道:“你是……要外出?”

  “嗯,明日云清楼里接了两场宴席,我去盘点下酒水。”

  崔清梧找了个理由,却是没有瞒住陈云帆。

  他早已知道崔清梧是白虎卫的事,也不点破。

  “早去早回,我先歇息了。”

  见他要离开,崔清梧抬手道:“云帆哥哥,后日我打算拜访婉儿姐姐,你要一起去吗?”

  “去萧家?”

  陈云帆脑海里浮现陈逸那张脸,不禁烦躁的摆摆手。

  “不去不去……”

  在他剑道没有突破之前,他决定少在陈逸面前露面,免得承受不了那份压力。

  待他走远,崔清梧若有所思的看向春莹问:

  “他今日心情不好吗?”

  春莹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

  她没有如实回答,心中却是猜测陈云帆今日这般应该跟陈逸有关系。

  只是她也不清楚陈逸做了什么,让陈云帆这么在意。

  崔清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坐上马车离开。

  春莹低头思索片刻,唤来宁雨低声吩咐道:

  “去问问今日在布政使司衙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是……”

  ……

  春荷园,紫竹林。

  陈逸缓缓打着崩岳拳,尽量压低的声音不引起谢停云等人注意。

  白日里的事情,让他心情略有起伏,修炼四象功时候,难免受到影响。

  他索性来到紫竹林里活动手脚。

  “刘洪接下来无非两个动作,找寻阿苏泰,撇清和吕九南身死之事的关系。”

  “前者动作应该不会过大,除非他想惊动蜀州各界。”

  “后者暂时还不清楚,要看兰度王如何反应。”

  “再有白虎卫那边。”

  “估摸着吕九南身死,让那位金旗官很头疼了。”

  “最后是萧家……”

  想到这里,陈逸身形不停。

  挥拳间,轻微的拳风吹落竹叶。

  “总归要借住萧家之手除掉刘洪,毕其功于一役。”

  “甚至于那些牛鬼蛇神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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