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非必要。

  王纪绝不敢深夜到访。

  冒失不说,还会引来萧老太爷等人探究。

  陈逸思来想去,只可能是茶马古道那边出了变故。

  一时间,他脑海中的棋盘便开始了变幻。

  一枚枚黑子被摆在茶马古道上。

  其一,兰度王——因为“豺狼”杜苍身死,那位大宗师亦有可能派人前来蜀州查探境况。

  其二,蛮族。

  先前阿苏泰跟随那位蛮族来人离开,此刻他们应是已经逃离蜀州境内。

  兴许会绕道茶马古道,从而撞见撤回来的张大宝等人。

  其三,蜀州去人。

  军伍、衙门乃至江湖,应是有人会前往茶马古道确定孔雀王旗所在。

  最后一个……便是冀州商行的人。

  今日蜀州府城内境况骤变。

  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布政使司衙门、林庄外柳浪等人砸价售粮,使得过半百姓宁愿挨饿,也不愿去买粮。

  几家粮行和其背后的冀州商行必然焦头烂额。

  他们派人前去茶马古道倒也应该。

  若是确定孔雀王旗大部来袭,想必那几家粮行损失些银钱,也能耐得住性子坚持下去。

  粮食在手,他们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陈逸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毕竟现在那几家粮行只是将前些时日赚得银子吐了出来,远没到伤筋动骨的时候。

  没过多久。

  王纪被侯府甲士领着走进春荷园。

  “轻舟先生,深夜来访,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陈逸微微颔首,一边比划示意他跟着走,一边笑着回道:

  “王掌柜客气了。”

  客套几句,两人来到书房。

  不待陈逸提醒,王纪便迫不及待的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

  “这是……”

  不等他说完,陈逸接过信打断道:“你家老板,让你来找我的?”

  王纪顿时把话憋了回去,顺着他的话茬儿说下去:“是,是,我家老板差遣我来轻舟先生这里……”

  他顿了顿,想不出有什么好的理由,脸色都有些涨红。

  他来得匆忙,还没想好理由。

  好在陈逸不慌不忙的打开书信,一边看着上面的内容,一边语气略带疑惑的说:

  “你家老板终于想通了?”

  “是,是吧?”

  想通啥了,王纪也不知道,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陈逸却是沉默下来,看着纸上内容:

  [有位自称冀州商行的人寻来,名叫李三元,他想要见兰度王,说是有笔大买卖要与他商谈。]

  [小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大人明示。]

  李三元?

  应该就是迫使林正弘出售粮食给崔清梧的那一位。

  而今他跑去找兰度王商谈大买卖……应该是为了那批粮食吧?

  陈逸想通一切,不免暗笑一声,“果然是冀州商行的人找过去了。”

  该说不说,他喜欢这种聪明人。

  自以为看破一切,掌控一切,凡事便都先人一步。

  若是这等聪(chun)明(huo)人再多些,他哪还会担心蜀州生出乱子?

  陈逸看向一脸难色的王纪笑道:“你家老板想让我为百草堂题一幅字,这有何难?”

  王纪神色一松,连声说对,恭维道:“我家老板也是担心会麻烦轻舟先生您。”

  陈逸收起信纸,“无非耗费些笔墨的事。”

  接着他便来到桌案前,一边思索着给张大宝等人的回信,一边摊开纸张,用镇纸压好。

  王纪识趣的上前倒水磨墨,“王某代我家老板谢过您。”

  “王掌柜见外了,比之百草堂对侯府几间药堂的帮助,一幅字帖算不得什么。”

  “不不不,您是对您的墨宝价值了解不清啊。”

  “您这些时日留在贵云书院的墨宝,虽说多半都被几位先生收进了那间展览堂,但也有几幅被人高价买了回去。”

  陈逸一顿,“多高?”

  “听说‘一字千金’,而像您的行书字帖,更是有人出到‘一字两千金’。”

  “可惜岳明先生等人不卖。”

  王纪不无遗憾的咂咂嘴,便继续借着话题说下去。

  “何况您的题字对百草堂好处颇多。”

  “就如近来在蜀州名声响亮的杏林斋那般。”

  “他们的牌匾仅是一位书道小成的书法大家题字。每日里都引得不少读书人前去观摩,给那杏林斋带去不少生意。”

  “若是百草堂能得您的墨宝,那真是……真是如有神助啊。”

  王纪说得夸张,却也算情真意切。

  他想要陈逸给百草堂题字想了许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没想到他今日贸然来侯府走一遭,竟然还能有这等收获。

  可以预见,日后百草堂必然会像杏林斋那般,不,造成的轰动必然要超过杏林斋。

  陈逸笑了笑,没再开口,提笔蘸了蘸墨汁,便在那张空白的云松纸上写了三个大字——百草堂。

  笔走龙蛇,潇洒写意。

  字成之时,一片金光耀眼,云雾升腾而起。

  浩荡的山川湖海景象浮现出来,其内还有一座座城池的繁盛景象。

  诸多身着麻布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却能看到每个人都面带笑容。

  在城池内走走停停时,大都会驻足看向城中一栋木楼。

  红木搭建的木楼上,摆放着一排排茶饮坛子,一个个盛着药材的柜台,数名身着统一服饰的医师端坐在其中。

  而在进门处,上方的牌匾赫然便是“百草堂”三个烫金大字。

  画面到此便算结束,可其中意境之恢弘,也不难被人看出那份野心。

  竟是寓意——百草堂要开遍大魏朝九州三府!

  王纪怔怔的看着那幅景象,一时间有些迷醉,这正是他所期盼的未来。

  属于百草堂的未来。

  自然也有他的功劳。

  良久,王纪回过神来,面露激动的拱手道:

  “大……先生,王某代老板感谢您的馈赠!”

  陈逸嗯了一声,手中笔墨不停,刻意用柳浪的字迹写了封回信。

  不消三个呼吸,他停下笔来,折好纸张,等那幅百草堂字帖墨迹干涸,一并递给王纪。

  “带回去,替我跟陈老板问声好。”

  王纪接过来正要点头应是,却见陈逸在一张崭新的纸上又写了几行字:

  [眼下惊鸿将军就在府城,她察觉你来到,应会关注百草堂那边。]

  [你佯装不知,就说陈老板有要事处置,现已经离开蜀州。]

  王纪看完心中一凛,连忙道:“先生见谅,我家老板已离开蜀州,待他回返,王某必定跟他禀报。”

  陈逸一边继续书写,一边回道:“余兄真乃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王纪看着纸上的字,回道:“不瞒先生,我家老板志在为天下苍生看病问诊。”

  “若是蜀州无大事,他都会启程去往别处。”

  “他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三五日,长则一两月,先生应是知道,百草堂在广原那边要开一间分堂。”

  陈逸哦了一声,语气不无遗憾的说:“下次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他,先前在画舫上我与他相谈甚欢啊。”

  “先生……”

  片刻之后,演完这场戏。

  陈逸最后写了句提醒:“离开这里后,你回百草堂那里,再派人去东城门外林庄找柳浪,让他去给张大宝送信。”

  “切记,一并告知他,惊鸿将军身在府城之事。”

  王纪重重点头,正色行礼道:“那王某便不打扰先生了,这就告辞。”

  陈逸将毛笔搭在砚台上,“我送送你。”

  王纪没有推辞。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走出春荷园。

  陈逸目送他走远,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东南——刘洪宅邸所在。

  虽说他没有解开玄武敛息诀,但他却笃定萧惊鸿此刻就在那里。

  他很清楚萧惊鸿盯着刘洪的用意。

  无非就是想找出那老东西的具体罪证。

  可是眼下,吕九南和杜苍身死、阿苏泰逃离大魏,能够证明刘洪罪责的人只剩下他身边那些心腹。

  若他是刘洪,这段时日必然不会有所动作。

  起码要等兰度王确定不会来犯之后,且蜀州府城内的风波平息下来才可。

  在这种境况下,冀州商行的李三元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最起码,他能透露一些关于刘洪的事。

  不过要让他乖乖配合,陈逸还需做些准备才行。

  “李三元之事,关系重大,交给夫人刚好合适。”

  思及此处。

  陈逸伸了个懒腰,打量一眼四周,便施施然回厢房歇息。

  有位修为高深的夫人守着当真不错,他睡觉都能安稳许多。

  只是吧。

  他想起什么歪心思或者做些私事,就有些不便了。

  “哎睡觉睡觉……”

  ……

  事实与陈逸猜测的一样。

  此刻萧惊鸿正在距离刘洪宅邸不远处的一座院落里面,盘腿坐在床榻上。

  一身气息,隐而不发。

  虽说她没有修炼类似玄武敛息诀的桩功,但以她的修为已经可以掌控身体气息。

  这般做,她便没办法借由真元加持探听整座府城声音。

  不过她单凭耳力便可像先前的陈逸那般,听到方圆五里范围内的一应动静。

  落针可闻。

  春荷园内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萧惊鸿。

  只不过她听得没有白日在布政使司衙门那般清晰。

  她仅是知道王纪登门是为给陈逸送信,为百草堂求了一幅字帖。

  除此之外,百草堂的老板再次远行的事也被她听了个正着。

  萧惊鸿微微皱眉,“那‘龙虎’真是位闲不住的主儿。”

  “若是大姐日后嫁给他,便是能延长寿元,怕也不会过得开心。”

  “三五日尚好,三五月也可,若‘龙虎’常年在外不归,那大姐岂不是跟守了活寡一样?”

  毕竟萧婉儿不是陈逸,心性没有那般恬适淡然。

  萧惊鸿打定主意等见到“龙虎”后,要问个清楚。

  如若“龙虎”依旧我行我素,她绝不可能同意萧婉儿嫁过去。

  想到这里。

  萧惊鸿注意力重新放在周遭。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

  临近子时。

  刘洪宅邸内没有动静,反倒是有一人鬼鬼祟祟的从西市而来。

  萧惊鸿细细听了片刻,悄无声息的起身透过窗户缝隙看过去。

  “天山派的弟子?”

  “百草堂吗?”

  萧惊鸿从先前几封家书中得知了谢停云安排一众天山派弟子加入百草堂的事。

  她也猜到“龙虎”派去茶马古道假扮马匪的多半就是天山派弟子。

  这时候撞见,她不免有些好奇。

  可在看到那位天山派弟子一路出了东城门后,萧惊鸿便收回了目光,折返回到床榻上。

  眼下,她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刘洪的罪证。

  其余诸事都可往后放一放。

  又过了半个时辰。

  些许声音传来,萧惊鸿耳垂微动,侧头看向刘洪宅邸所在。

  只听内中后宅。

  一阵虚浮的脚步声弯折盘旋,显然那人是在穿过长廊、小径。

  接着便听那人喊了声爹。

  之后刘洪的声音跟着传来:“方儿?”

  “有何要事,让你这么晚过来?”

  刘桃方。

  萧惊鸿听出来人声音,便神色平静的继续听下去。

  “爹,儿子有件大喜事告诉您。”

  “喜事?”

  “你这段时日都在家中,何来喜事?”

  “是真的。”

  “今日那林氏粮行的林正弘找来,将咱们手上的粮食都买去了,一石十四两银子哈哈……”

  “胡闹!”

  “爹,您……”

  “啪!”

  “混账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等要命的时候,你怎么敢把粮食给林正弘?”

  “爹,是卖,不是给,有银子的。”

  “愚蠢!”

  “你可知道近来蜀州发生了何事?”

  “今日萧远和萧惊鸿来找老夫,压着老夫要平抑蜀州粮价。”

  “再加上其余变故,眼瞅着蜀州粮价下跌已成了定局,林正弘等人自身难保,这时候寻你必然没好心!”

  “啊?”

  “那,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晚了!”

  “从现在开始,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待在府里。”

  “可是林正弘……”

  “他们这么做不过是想将老夫拖下水,哼,你出面能解决什么事?”

  “赶紧滚回去!”

  “这……儿子告退……”

  很快,刘洪宅邸内便没了声息,便连刘洪都只是咒骂几句不再开口。

  听到这里,萧惊鸿收回目光,面具下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思绪。

  “粮行……高价售粮……这算是一宗罪。”

  “但还不至于扳倒刘洪。”

  虽说大魏朝律法森严,但这件事刘洪并非主谋,顶多受些惩处,影响不到他的乌纱帽。

  通敌的罪证才是关键。

  ……

  与此同时,林庄。

  守夜的薛断云瞧见远处奔来的身影,连忙咳嗽引起他的注意,借着比划了两下,示意让他翻墙而入。

  那人明白过来,翻身跃进宅子。

  “师兄,有门不让进啊?”

  “小点儿声,门外守着的百姓刚刚睡下,别把他们给吵醒了。”

  许是担心柳浪等人不再低价出售粮食,从府城赶来的百姓便都席地而睡。

  那阵仗别说薛断云了,连一向虎了吧唧的柳浪都不敢有什么动作。

  生怕一个不小心引起误会,让那些百姓化身成为劫匪,冲进来抢粮。

  柳浪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深知这些人的脾性。

  有人振臂一呼,从者无数的事情不是没可能发生。

  薛断云简单解释两句,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掌柜的让我交给柳护卫。”

  薛断云接过信问:“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惊鸿将军此刻就在城里。”

  “惊鸿将军?”

  薛断云不明所以,正待回话,就听脑后传来一道风声,以及柳浪刻意压低的嗓音:

  “惊鸿将军回来了?”

  “娘的,怎么不早说?”

  接着柳浪不等薛断云回话,抢过那封信看了起来。

  他可是知道萧惊鸿在找他和老板,明白王纪派人前来,一定是替老板传话。

  果然。

  柳浪看完信上内容后,默默记下来,便抖手震碎那张云松纸,又谨慎的丢进火盆里。

  “我有要事需要离开,明日这里交给你们了。”

  薛断云微愣,“你……是不是老板?”

  “不该知道的别问,免得泄露风声。”

  说着,柳浪换上一身夜行衣,挂好长刀,朝几人叮嘱两句,便悄无声息的潜出宅子。

  薛断云看着他消失不见,摸了摸脑门上的乱发,嘴里嘀嘀咕咕。

  “难道惊鸿将军跟咱嗯……跟老板有仇?”

  “怎地听到人在府城,柳前辈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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