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看着兀自得意的小儿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知儿子因文雅得了功德,今日心里头畅快。

  可这般喜形于色,口无遮拦,终究显得心性浅了。

  棋盘上的子,侥幸胜了半步,便生了执棋人的心,还敢把念头伸到老君门下去。

  浑不晓得,在那等俯瞰尘世的存在眼里,他这点算计,不过是小儿得了件新衣,逢人便要扯着衣角炫耀一番,可笑得紧。

  如此下去,怕是离折跟头不远了。

  几句训诫滚到喉咙口,姜义终是咽了回去。

  说到底,还是早年家境给耽误了。

  小儿这一身性功修为,多是丹药法诀催出来的,走了捷径,便缺了那份水磨的工夫。

  不曾于书卷中澄心,亦未在世事里见性。

  归根结底,书读得少了。

  姜亮到底不是蠢人,眼见父亲神色不对,心头那点子热乎气像是被风吹过,登时一凉。

  脸上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探问:

  “爹,您这是……怎么了?”

  姜义心头轻叹一声,却也没明说,只将目光从缭绕的青烟上收回,像是随口问起家常:

  “听说文雅如今在老君山上,倒是忙碌得紧。往后,你们怕是少有相守的日子了罢。”

  立祠受香,是福缘,也是枷锁。

  李文雅既受了这份超脱轮回的功德,余生便不再全属于自己,须得为这天下苍生劳碌奔波。

  有得,必有失,这笔账,姜义心里算得清楚。

  姜亮不疑有他,闻言点头道:

  “正是。天下慕名求诊的都涌去那儿,此事过后,李家在宫里又受恩宠,贵人偶有不适,也指名要她看诊,比往日还要忙得多。”

  姜义只“嗯”了声,语气不见喜怒:

  “你们是要长久相伴的人,又岂在这朝夕之聚。”

  姜亮一时没听明白,不知父亲为何平白说起这个。

  姜义却话锋一转,语气平淡:

  “既然你闲下来的时日多了,正好。从今夜起,每晚回祠堂,我亲自给你添一门夜课。”

  话音落下,姜亮只觉神魂一震,像被井水兜头浇下。

  只是到底不敢多言,只得苦着一张脸,闷闷地应了。

  这些时日下来,姜义替人解惑讲学,倒也渐渐摸出些门道。

  要把一个理路说明白,得先自个儿在心里拆开了,揉碎了,再慢慢捏合成个囫囵样子。

  一来二去,学识竟比自个儿闷头读书,还要透亮几分。

  虽不若听大儿子讲经说道那般醍醐灌顶,却也算是隔雾见山了。

  于是这晚,饭桌边坐满一家子,碗筷叮当。

  姜义放下碗,声调不高,却刚好压过满桌声响:“往后古今帮里,加一条规矩。”

  目光徐徐扫过儿孙,“习武之外,也要学文。”

  见众人目光都聚了过来,又续道:

  “家里老老小小,从你们祖母,到钦儿锦儿,都得轮番去学堂里讲课。讲什么,自个儿定。”

  说到此处顿了顿,视线落在最小的孙儿身上,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至于钧儿,年纪到底小了些,暂时先当个听客罢。”

  一桌子人听了,倒无半点异议。

  柳秀莲含笑点头,姜钦姜锦眼里则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已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起要讲些什么。

  姜义看着,也只是微微颔首。

  古今帮原是脱胎于村中学堂,如今武备渐盛,再将这教书育人的根本拾掇起来,也算是个圆满。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不枉那位岑夫子一片心血。

  说罢,他端起碗,将最后几口饭扒拉干净。

  望着碗底莹白的饭粒,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向姜钦:“还有一桩事。”

  他声音不高,柳秀莲正欲收碗筷的手,却在半空停了。

  “你去知会帮中弟子,接下来这段日子,多开荒,多种粮,多屯粮。”

  姜钦闻言,不由微怔。

  姜义神色自若,继续道:“若有人嫌麻烦,或是家里屯不住,就让他们运来姜家,用药材、灵果折价换。”

  他端详着手里的空碗,像是在看一幅山川舆图,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

  “此事,私底下知会便好,莫要到处声张。”

  姜钦不明白阿爷缘何忽然看重起寻常五谷。

  但他自小便在大伯小姑的耳濡目染下,对这位祖父的话向来奉若圭臬,当即便点头应下。

  思索片刻,又迟疑道:

  “阿爷,若真要大规模屯粮,怕是得在村外另起粮仓。家中近地都是灵药灵果,若铲了起屋建仓,未免暴殄天物。”

  姜义沉吟片刻,以姜家如今的声势,再加古今帮那群筋骨渐壮的小子,守几处粮仓倒也不算难事。

  于是点头道:“便依你,看着办。”

  一家人各自散去,或去备明日讲学,或去张罗屯粮。

  院里只剩姜义一人,他背手坐着,望着天上一轮清冷的月,神色愈发沉静。

  这几年,先是羌乱,后是疫病,天下着实谈不得太平。

  眼下虽像是歇了口气,他心里却门儿清。

  若没记差,这不过是个开胃的小菜。

  接下来天灾接连,终要引出人祸。

  待到那座看似坚固的广厦轰然崩塌时,怕就是天下大劫了。

  趁着眼下这片短暂的平静,多留几手,总不算错。

  自第二日起,姜家祠堂里多了晚课,古今帮也添了文课。

  那些筋骨最结实、精神头最足的帮众,卸了练功的短打,又从武场回到了旧日学堂,听姜家老少轮番讲些书本上的道理。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改变,古今帮最核心的一批弟子,不声不响地加快了开荒种地的脚步。

  新辟出的林地间,也悄悄立起了几座不起眼的仓房。

  对外只说,两界村新收了不少乡民,日后人丁兴旺,须得早作打算。

  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辞。

  这些年,两界村确是一日一个样。

  尤其自接纳了那批难民后,村子规模已不逊外头的小镇。

  人一多,烟火气也跟着浓郁起来。

  村口新开了家小酒铺,每日沽酒不多,却总有三五汉子,能从日头正中喝到月上柳梢;

  路边添了个烧饼摊,炉火一旺,面香夹着芝麻香,能馋得半条街的娃儿流口水;

  偶尔还有货郎挑着担子来,拨浪鼓“咚咚”一摇,便引得一群小儿围上去,央着要买糖人儿。

  就连于大爷家的果子,如今也不尽送去集上卖,在村头支了个散摊。

  只是两界村终究不在通衢要道,来来往往皆是左近乡邻,还不足以招徕外路商客,否则这股子热闹,怕是还要再翻上几分。

  村里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偶尔会在酒酣之后,含糊不清地念叨。

  说咱们这村子,搁在老早以前,也是一处通达之地,东西往来,车马不绝。

  只是后来,那座后山不知何时突兀落下,像个天大的石塞,把路堵死了。

  年轻人听了,自是笑笑,递碗热茶过去,只当老辈人又在胡侃,年纪大了,嘴里爱说些不着边际的旧话罢了。

  ……

  转眼,又是三年。

  这日,姜义随着姜钦,去村头新起的几座粮仓里转了转。

  两界村如今有一大票筋骨结实的后生,个个都练过底子,干起活来,几头牛马也赶不上。

  开荒种地,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个法子熬炼身子。

  姜钦一句话下去,这帮人便把浑身蛮力都使在了犁头锄柄上。

  三年下来,粮食多得家家谷仓装不下,便又一担担抬去姜家,换些药材灵果,再带回去熬炼骨肉。

  如此周而复始,人愈发壮,地也愈发肥。

  姜义随手抓起一把新谷,掂在掌心,凑近嗅了嗅那股子燥暖的粮香,见没半点霉气,这才暗暗点头。

  回村路上,途经灵素祠,他脚步一顿,抬腿走了进去。

  祠里香火,比三年前更旺了几分。

  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正扶着腰喃喃祈愿。

  旁边一家子抱着新添的幼子,在神像前磕头还愿。

  这几年风调雨顺,又得了姜老太爷那份“无私”的周济,新迁来的乡民早已安定下来,吃穿无忧。

  日子一宽裕,添丁进口的也就多了。

  这些娃娃自娘胎起,听的便是灵素娘娘、降魔金刚、药师灵女的故事,天生就是这祠里最虔诚的香火。

  姜义立在香雾里,静静看了半晌,方才转身归家。

  姜家院里院外,模样与往昔差不多,只是灵树药材长得更繁茂了些。

  唯有那缕萦绕不散的灵气,却早已停了步,似乎再蹭不出多少进益。

  当年说好,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年便回的长子姜明,到如今杳无音信。

  也不知那东胜神洲,是否真就隔着万水千山。

  日子久了,那份安稳的茶汤里,终究也渗出了几分苦涩的滋味。

  唯独大儿媳金秀儿,依旧每日纺纱织布,洒扫庭除。

  眉眼间一派笃定,仿佛自家男人不过是去了趟远集,迟早是要回来的。

  姜义在屋里屋外踱了一圈,果不其然,又不见姜钧的影子。

  这小子,自去年起,便学了他爹当年的模样,日日往后山钻,非要等到月上中天,才肯带一身露水回来。

  他在山里鼓捣些什么,姜义不晓得。

  只晓得这个孙儿,因着母亲怀胎时修为不足,资质其实算不得顶尖。

  可无论读书明理,还是打熬筋骨,进境都快得惊人。

  连那两个天资更高的堂兄姐,在相仿年岁时,也远不及他这般。

  待到晚饭时分,灯火昏黄,几碟热气翻腾的菜肴端上桌来。

  姜义举筷未动,目光只是在饭桌上缓缓扫过,眼神深处,压着些不肯轻易浮上来的东西。

  除了姜钧,今日,依旧不见闺女的身影。

  屋后那座树屋,木门紧掩,已有三年有余。

  曦儿一头扎进去,便杳无声息。

  那道神明的门槛,却硬生生没肯为她松开半分。

  当初的意气满怀,怕是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枯坐,磨成了焦灼。

  他这个做爹的,也不知有多久,没与闺女正经说过几句话了。

  柳秀莲端着一盘新炒的青菜从厨房出来,手上还带着锅里的热气。

  视线一落在桌上那张空着的椅子上,灶火带来的几分暖意,便也跟着收了回去。

  眉眼里只余下与自家老头子相差无几的沉闷。

  “曦儿这般下去……怕不是个法子。”

  她放下筷子,忍不住轻声道,眼神里满是牵挂,终究还是望向了丈夫,

  “要不,托人打听打听?无论鹤鸣山,还是西海,总该能找着个门路。”

  姜义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着,没立时言语。

  他心里何尝不急?

  只是修行一道,最忌外人插手。

  一门法门,一道关隘,各有各的过法,旁人怎能随便伸手去拨弄。

  这时,一直埋头吃饭的金秀儿,忽而抬了抬眼。

  声音不高,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桌上人听:

  “我记得人说过,要想修成那份神明通透,光靠自个儿明理苦悟,未必就够。那临门一脚,还需得有充足的灵气催逼……以灵明神,兴许才有机会一举功成。”

  姜义的筷子在半空顿住,目光落在这个大儿媳身上,神色间有些明暗不定。

  这媳妇入道甚晚,资质寻常,修为不见得比得上几个小辈。

  可她来历古怪,三言两语里,常带几分不似凡俗的意味,偏又与后山渊源颇深。

  若说她真知晓些旁人不知的秘辛,倒也算不得稀奇。

  细想来,大儿当年,应当也是在后山那灵气最盛之处,才一举勘破关隘,入了那性命双全的境界。

  只是,知晓归知晓,又能奈何?

  家里这点灵气,早早就到了瓶颈。

  那座树屋经年累月滋养,已是全宅灵气最浓郁之所。

  曦儿困在其中都叩不开门槛,旁人又能使出什么法子来。

  柳秀莲听了这话,眼神却像忽然亮了一亮,忙望向丈夫,声音里透着几分迫切:

  “他爹……锋儿那边,可否让曦儿去鹤鸣山上住些时日?山上灵气终归充沛些。”

  姜义沉默着,脸色却更重了几分。

  若换在几年前,锋儿在山上风头正盛时,这话兴许还能开得了口。

  可自那场疫病过后,锋儿在鹤鸣山上,渐渐也没了往日的光景。

  虽还挂着个天师亲传的名头。

  可听姜亮带回来的话,说是不知为何受了冷落,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此时再开口,只怕是徒添负累。

  一桌人静默下来,堂屋里的气息也跟着凝滞。

  金秀儿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许久,才抬眼,轻声道:

  “爹,娘。”

  她声音不大,却叫姜义夫妇都看了过去。

  只见她迎着两人的目光,字句缓缓落下:

  “孩他爹曾提过,咱家这一脉灵气,原是从后山那道清泉里溢出来的。”

  话音刚落,姜义与柳秀莲的眼神便齐齐一凝。

  金秀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接着道:

  “既是如此……何不试着,将那股灵气,正经引到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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