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疾提出的这个问题,其核心实质,嬴政方才在与孟巍然的对话中已然触及,甚至给出了更为尖锐和超前的答案——藏富于民。

  然而,此刻面对这位曾位居丞相,思维更具体系也更为固执的冯去疾,嬴政却并未立刻将那个石破天惊的观点和盘托出。

  他深知冯去疾的脾性与认知边界,若直接抛出,恐怕会激起对方强烈的反弹与抵触,反而难以深入交流。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更为迂回,也更符合传统辩难方式的切入点。

  嬴政沉吟片刻,目光平静地迎向冯去疾带着审视与挑战意味的眼神,缓缓开口:“冯老此问,关乎国本,牵连甚广。世间万事万物,往往福祸相依,利弊交织,岂能简单地用‘好事’或‘坏事’、‘是福’或‘是祸’这般非黑即白的断语来概括清楚?”

  “陛下如今针对世家权贵的诸多举措,依吾浅见,自然是既有其利,亦有其弊,好坏参半,需仔细权衡。”

  冯去疾闻言,嘴角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拂了拂保养得宜的长须,语气带着几分前辈教训后辈般的倨傲:“先生贵为帝师,何必在此故作高深,言语如此模棱两可,云山雾罩?这等万金油般的说辞,放在何处皆准,却也等于什么都没说。”

  他话语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直接指责嬴政的回答是故弄玄虚的废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带着一种不得到明确答案不罢休的执着:“既然帝师也承认此事祸福相依,好坏参半,那不如就请先生将这其中的利与弊,福与祸,为老夫细细剖析一番。何必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老夫愿闻其详。”

  一旁的孟巍然和西文彦听得心惊肉跳,暗自为冯去疾捏了一把冷汗。

  敢如此对这位“帝师”说话,冯去疾的胆量确实非同一般!

  然而,他们旋即想起,当年始皇帝在位时,冯去疾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甚至与陛下当面争吵的情形也并非没有过。

  嬴政虽然乾纲独断,但在某些时候,对于真正敢于直言,且有真知灼见的臣子,也保有几分容忍与尊重。

  或许,正是这份记忆,让冯去疾在面对这位“帝师”时,依旧保留了几分昔日直臣的风骨与气性。

  出乎孟巍然和西文彦意料的是,嬴政听了冯去疾这近乎顶撞的话语,非但没有动怒,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颇感兴趣的笑容,仿佛很欣赏这种直来直去的交锋。

  他点了点头,从容不迫地开始阐述:

  “既然冯老要听,那吾便姑妄言之。若论此举之‘利’,首要一点,便是能将原本大量聚集、沉淀于世家大族手中的财富,通过种种渠道,或税收,或引导其投资于新兴产业,或令其让利于民,使其部分得以流入天下万千黔首手中。”

  “黔首得利,生活富足,自然对带来此等变化的皇帝感恩戴德,忠心拥戴。此乃巩固皇权,收揽民心之大利也。”

  冯去疾听着这番论述,脸上并无多少动容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嬴政继续。

  在他这等老派政治家看来,皇帝收取民心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赵凌的手段固然新颖,但其目的并无出奇之处,嬴政此刻所言,依旧未能触及他心中真正的关切,甚至觉得还是些表面文章。

  嬴政将冯去疾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着急,话锋随即一转,开始论述“弊”端,其言辞也变得犀利起来: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陛下如今重用商贾,鼓励工商,轻徭薄赋,减轻刑法,使得民间活力大增,黔首确有机会富足。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黔首富足之后,见识增长,欲望也随之膨胀,若教化未能及时跟上,管理稍有松懈,则容易滋生事端,不再如以往那般易于管束。”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指出了更深层次的隐患:“更重要的是,商人借此东风,迅速积累起巨额财富。长此以往,恐致尊卑不分,礼法懈怠。商人重利轻义,若其势力过度膨胀,手握重金而无相应之责任与约束,则可能交通王侯,把持地方,甚至……霍乱天下!此其一弊。”

  “其二,”嬴政的声音愈发沉凝,“世家门阀在此过程中势力被削弱,财富相对缩水。而新兴的商人群体则快速崛起。”

  “旧有的世家倒下,新的以财富而非传统功勋与血缘为根基的世家便会应运而生。”

  “这些新贵,或许缺乏旧世家的底蕴与对皇权的天然敬畏,但其掌控经济命脉的能力,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影响力,恐怕犹有过之。届时,皇权面临的,将是一批更难以驾驭的对手。”

  “妙啊!先生此言,真乃一针见血,鞭辟入里!”

  嬴政话音刚落,冯去疾原本有些意兴阑珊的神情骤然一变,双目之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仿佛遇到了难得的知音!

  他忍不住拂掌大笑,笑声洪亮,充满了找到共鸣的兴奋与激动:

  “先生与老夫所见,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不谋而合啊!”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以此来平复激荡的心情,随即转向嬴政,语气热切地接续并深化了嬴政的观点:

  “当年始皇帝陛下雄才大略,为巩固中央,削弱地方豪强,曾下令‘徙天下富豪于咸阳十二万户’,将此等可能威胁统治的力量置于眼皮底下,便于监控驾驭。”

  “此乃高明之策!而当今陛下,手段更为巧妙,并非简单迁徙,而是通过新政,让这些富豪、世家的财富,看似自愿,实则在国家引导下,流入国库,流入那些新兴的产业,最终部分惠及黔首。”

  “此举固然能充实国库,收买民心,但正如先生所言,现实便是——旧的世家门阀或许会因此衰落,但新的、以商贾为核心的豪强势力必然会崛起!”

  他走到嬴政面前,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一丝忧虑:“而且,像陛下这般施政,财富的流向不再像始皇帝时期那样集中、可控,而是如同涓涓细流,散布于天下郡县,藏于无数升斗小民和新兴商贾之手。”

  “这看似雨露均沾,实则更加难以掌控!朝廷想要如臂使指地调动这些资源,其难度远胜往昔!”

  冯去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一个极其严峻的预言,他顿了顿,嘶哑着声音道:“老夫所虑者,更深一层!皇权之稳固,从来并非皇帝一人之事!需得有根基,有柱石!”

  “在老夫看来,那些与国同休、有着共同利益诉求的世家大族,便是皇权最重要的巩固力量之一!皇帝,理应是与世家站在一起,共治天下,方能江山永固!”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痛心疾首:“而如今陛下所为,耗费海量钱财去修建那些看似无私的医馆、学舍,行此藏富于民之策,这……这与始皇帝陛下当年强调集权、强化国家机器、弱化民间私学的治国理念,几乎是完全背道而驰啊!”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冯去疾甚至引用了奠定大秦强盛基石的商鞅的理论,神情肃穆:“商君曾言:‘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 在他看来,这些儒家提倡的德行与智慧,乃是国家混乱软弱的根源!”

  冯去疾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陛下如今鼓励教化,广建学舍,固然是仁政,其本意或许是好的,以陛下的雄才大略,也确有足够能力掌控全局,驾驭这新的局面。但是——”

  他话锋猛地一转,抛出了一个极其尖锐,也极富远见的问题,目光如同利剑,直刺问题的核心:

  “陛下之后呢?大秦的第三世、第四世皇帝又当如何?始皇帝陛下扫灭六国,一统宇内,功盖三皇五帝!”

  “当今武帝陛下,若延续如今之势,其文治武功,也必将是光耀千古,彪炳史册!”

  “有如此两位光芒万丈的祖先在前,后世之君主,哪怕本身亦是中上之资,励精图治,恐怕也难望其项背,其威望注定被先祖的光辉所掩盖!到那时……”

  冯去疾没有再说下去,但他那忧心忡忡的眼神,那沉重的语气,已经将他内心的恐惧描绘得淋漓尽致。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百年之后,商人集团手握天下大部分财富,势力盘根错节。

  而传统的世家力量因历代皇帝的打压早已衰弱不堪,不再有能力,也不再有意愿去全力巩固皇权。

  届时,皇权被架空,皇帝威信扫地,地方尾大不掉,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大一统帝国,恐怕就要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了!

  必须强调的是,冯去疾的这番忧虑,并非出于对赵凌个人能力的否定。

  恰恰相反,在他内心深处,已然将赵凌视为一代不世出的圣君明主。

  他相信,以赵凌的智慧与手腕,无论天下出现何种复杂的状况,其本人都应有能力妥善解决,驾驭这艘帝国巨轮驶过惊涛骇浪。

  他所担忧的,是这艘被赵凌改造得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巨轮,其设计理念是否过于超前?

  其运作系统是否过于精密复杂?

  后世那些能力远逊于赵凌的继承者们,是否能够顺利接手,并同样娴熟地操控它?

  他们能否镇得住那些在武帝时代被刻意培养起来,同时也被有效压制着的各方势力?

  嬴政听着冯去疾这番鞭辟入里,直指核心的长篇大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书房内只剩下那沉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冯去疾所言的弊端,他岂会不知?

  商鞅的那套治国理念,早已如同基石般深深嵌入大秦的国体,也是他嬴政曾经坚信并强力推行过的。

  平心而论,儿子赵凌如今的许多做法,确实是在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是在试图扭转一辆已经沿着既定轨道高速奔驰了百余年的战车!

  这其中的风险,何其巨大?!

  稍有不慎,便是车毁人亡的结局!

  即便赵凌本人拥有高超绝伦的“御车之术”,能够险之又险地完成这个急转弯。

  那么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御手”呢?

  他们是否有同样的能力?

  削弱世家实力,短期内确实能强化皇权,扫除改革的障碍。

  但世家作为皇权与地方之间的缓冲带以及统治同盟的作用也被削弱了。

  一旦雄主逝去,那些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旧势力积蓄的怒火,恐怕会如同火山般喷发,倾泻在相对弱势的后继君主身上。

  而那时,缺乏忠君传统约束的商人势力,手握重金,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皇权的支持者,还是新的掘墓人?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充满了变数与危险。

  沉吟良久,嬴政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平静,但其中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冯老所虑,深远而沉重,确是国家柱石之臣应有的担当。此事关乎国运,千头万绪……吾,相信皇帝自有其通盘考量与最终决断。”

  他并未直接反驳冯去疾,但也未表示完全赞同,而是将最终的裁决权,推回到了皇帝赵凌身上。

  冯去疾见嬴政似乎不愿在此事上深入下去,也并未强求,他知道有些界限不能逾越。

  他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略带倨傲的笑容,拱了拱手,语气却带着几分真诚的劝诫意味:“先生贵为帝师,常伴陛下左右,深受信重。方才老夫所言这些利弊得失,关乎大秦长远之安定。先生既已看清,还望能寻得合适时机,向陛下婉转谏言。”

  “有些隐患,防微杜渐,总好过亡羊补牢。此亦是为师者,为臣者,应尽之责也。”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期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想看看这位“帝师”,在面对如此重大的国策分歧时,究竟会持何种立场,又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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