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换刀刃,刀刃在火上烤得发红,再落到肉里时不出血,只有白烟一缕一缕升起来。

  那烟在空气里缠,缠到火上才散。

  伤兵咬着皮绳,眼角流出来的是水不是泪,冻到脸上成了薄薄的霜。

  更鼓自远处传来,叩在雪上是闷声。

  巡哨绕着营走第二圈,每过一处,就在雪上插一支短短的竹签,表示这处已看过。

  霍思言在坡脊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东北方向有一声极轻的哨,短促,像有人试探。

  她不抬手回哨,只把目光往那边按了一按,像按住一颗要跳的心。

  “让他们看见我们的火。”

  亲卫领命,把外缘的三处小火堆添得旺一点,火舌在风里不稳,却始终没灭。

  谢知安从阴面回来,靴底带了薄雪。他把手背在身后,站在她身侧。

  “第二道“舌”扣住了,风暂时进不来。”

  “折水凹外有人走过,脚印极轻,应该是内海口的探子。”

  他看她一眼。

  “此刻起,我守前,你守后。”

  “我,只守你……”

  他说了一声“好”,声音很轻,像怕吵醒谁。两人转身往不同方向去,黑与白在雪地里分开,却又像被同一股风推着,方向一致。

  夜更深了,俘虏被押入临时栅栏,草席铺在雪上,席下垫着干草,隔潮却不暖。

  刚才那个少年抱着空碗蜷着,眼睛亮亮地看火。

  尉迟翊走过去,把自己的披风一角搭在他身上。少年缩了缩,抬头。

  “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

  “我爹被抓去打仗,他没回来,我不想死!”

  “放心,你死不了,我会保你活着。”

  少年把披风揽紧了些,点点头。

  尉迟翊转过身,把铃舌塞进怀里,抬眼看了一眼东北方向,黑得像一口井。

  风从那口井里往外吹,吹得人后背发凉。

  凌晨前最后一更,雪停了。

  云像被人从中间撕开一道缝,星从缝里露出来,冷、硬、白。

  霍思言把披风往下扯了一指,让扣环刚好压在心口那块护片上。

  她从坡脊走下来,走过木签,走过火堆,走过栅栏,直至走到谷口那块最大最平的雪面上。

  她在雪上站了很久,最终只是抬手,在空里虚虚划了一圈。

  “合线。”

  她没出声,唇形清楚。

  风把这一个无声的字带到远处,又带回来,像把两处未见的脚步连到了一起。

  她转身要回,远处忽然有一缕白光从云隙里落下,落在她的肩上,又落在那一排细窄的木签上。木签上的字被光一照,黑得更深,像刻进雪里,不会再被风抹掉。

  她停住脚,隔着风说了一句。

  “看着我。”

  那一句落在空里,很轻,却像把整座谷的风都安静了一瞬。

  夜色压下来,雪还在下,像一张厚重的幕布,把天地都裹进白茫茫的一片。

  丰川谷的火光已经熄得差不多了,残火里只剩下几点暗红,像夜兽眼底最后的光。

  谢知安勒马站在坡上,眼睛眯起,顺着风口去看远处的影子。

  那是一支溃败的队伍,旗子散乱,马匹驮着伤兵,几乎都拖着蹄子在走。

  尉迟翊策马到他身旁,低声道:“他们是真败了?”

  “真败了。”

  谢知安的声音很平静。

  “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得小心了。”

  尉迟翊皱眉道:“将军的意思是,他们还会回头?”

  谢知安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望着雪下的山口。

  风从那条口子里钻出来,像在试探,又像在倒抽一口寒气。

  他忽然拉了拉缰,马身一紧,四蹄在雪地里深深陷下去。

  “他们会不会回头,我不知,但我知道,若真有人不愿败,那人一定在这条路上埋了钩。”

  尉迟翊一惊。

  “埋钩?在雪谷里?”

  谢知安淡淡点头:“败兵不可怕,可怕的是假败,雪夜里一旦追杀太急,被他们反手一围,那才是真要命。”

  说完,他挥手让弓骑止步,只派十数人去远远尾随,盯着那支溃兵的动向。

  夜风越来越紧,雪花扑在脸上,像一枚枚小针。

  军中传来鹰哨,是与东麓那边的呼应。

  谢知安抬头望去,果然在山脊上看到一星亮光,那是霍思言点的暗火,火头极小,若不是对过她的习惯,旁人几乎认不出。

  “将军,是霍使。”

  尉迟翊压低嗓音。

  谢知安嗯了一声,心口忽然微微一松。

  此“松”,不是松懈,而像是一根长弓拉满许久,终于听见弦与指尖间轻轻一响。

  他翻身下马,脱下手套,把冰冷的铜筒拧开。

  里面一张纸薄得几乎能透光,上面是她的字迹。

  “中线已稳,侧翼待命。”

  他盯着那几字,指尖停在上头,仿佛透过笔画,能感到她执笔时心底的重量。

  尉迟翊在一旁看着,低声笑道:“将军放心,霍使比咱们谁都稳。”

  谢知安没答,只是将那纸小心折好,收进贴身的衣襟。

  风口传来马嘶,雪中有铁器轻轻一震的声响,像有人在悄悄挪动阵型。

  谢知安立刻神色一紧,手在刀柄上滑过。

  果然,雪影里窜出数骑,带着残旗和火把。

  火光在风里抖,映出他们脸上的血痕与疲色,他们口里喊着投降,却脚下丝毫没有放缓。

  “停下!”

  谢知安喝声冷厉。

  几骑却仍旧逼近,弓骑已拉弦待发。

  只听谢知安低声道:“别急。”

  那几骑冲到五十步时,忽然手一抖,火把尽数抛向地面。

  火光骤亮,雪面上的黑影同时翻出刀枪,寒光一排像鱼鳞。

  尉迟翊大喊:“埋钩!”

  弓弦声如骤雨,箭矢破空。

  冲来的敌骑瞬间倒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人却不退,反而一齐压来。

  雪被马蹄踏得飞溅,血水与雪混在一起,冷与热在风里交杂。谢知安挥刀正迎,刀光一闪,最前那骑的头盔应声而裂。

  厮杀不过半刻,敌骑退去,雪地上留下几具尸首。尉迟翊追了几步,被谢知安喝止。

  “别追,他们只是在试。”

  “试?”

  “试咱们是不是中计,敢不敢乱追。”

  谢知安收刀,眼神冷沉。

  “这才是真正的败军之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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