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内一片死寂的黑暗。

  那声压抑的咳嗽,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绷紧了李琰的神经。

  他侧耳凝神,呼吸压到了最低,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动的咚咚声。确认再无其他声响,他眼神一厉,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那扇歪斜欲坠的石板门上!

  砰!

  本就腐朽不堪的石板门轴发出刺耳的**,几块松动的碎石簌簌落下。门向内豁开一道更大的缝隙,搅动了里面沉闷腐朽的空气。

  昏暗的光线艰难地挤进门扉,勉强照亮屋内一角。空荡的石屋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腐烂的枯叶。角落里,一堆干枯发霉的杂草勉强堆成个窝的形状。一个身影蜷缩在草堆里。

  是个汉子。中年模样,但形容枯槁得如同风干了的老树皮。

  脸上糊满干涸的黑红色血痂和泥垢,几乎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死死盯住闯入者,那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警惕、绝望,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他挣扎着想动,身体却像散了架,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牵扯出痛苦的痉挛。一只枯瘦滚烫的手,无力地伸向草堆旁靠着的一根前端削尖、血迹斑斑的木棍,但指尖离棍身还有寸许距离,便颓然垂落。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拉扯般的嘶嘶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痰液的呼噜声。

  “谁?!”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困兽般的凶狠。

  李琰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逆光的身影投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对方身上破烂不堪、被大片暗红血迹浸透的麻布衣裤,扫过他无力垂落的手臂和那条明显不自然扭曲的腿。伤势很重,威胁有限。

  他缓缓抬起右手,将一直紧握的半截断刀,当着对方的面,“哐当”一声,轻轻放在了门口的石阶上。刀刃上的锈迹和暗红的血痕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刺目。这个动作一半是示弱,一半是试探。

  “喝水?”李琰的声音低沉嘶哑,听不出情绪。他从腰间解下那个装着清澈溪水的竹筒——刚刚在山后发现的活命水,拔开塞子,往前递了递。清澈的水在竹筒里晃荡,发出细微的诱人声响。

  草堆里的汉子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竹筒,里面的警惕依旧浓重,但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渴望如同火焰般腾起,压倒了一切。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稍好些的手臂,颤巍巍地接过竹筒。入手温润的竹质触感让他身体又是一颤。他几乎是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将竹筒凑到干裂出血的嘴边,大口吞咽起来!水流顺着嘴角溢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泥痕。

  冰凉的清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生机。汉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

  李琰等他咳得稍微平息,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那双浑浊而痛苦的眼睛,单刀直入:

  “你是谁?这寨子,怎么回事?”

  汉子喘息着,放下空了大半的竹筒,眼神里的凶狠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悲凉。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脯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吐出字句,声音破碎得像漏气的口袋:

  “…以前…是…逃役的…老百姓…躲这山里…后来…被一伙…过路的强人…占了…成了…贼窝…”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肺部发出沉重的呼噜声,“再后来…官军…打着剿匪的旗号…来了…半个月…前吧…血洗…全是血…人脑袋…滚得满地…”他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恐惧和痛苦,“我…装的死人…压在尸体堆下面…才…才活下来…”

  他喘息了一会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壁,看到了那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前龙武卫…斥候营…梁振…”他报出这个名号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早已褪色的骄傲,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嘲讽,“得罪了…该死的上官…杀良冒功…老子不干…就被开了…成了流民…混到这寨子…只想讨口吃的…谁想到…”

  龙武卫?斥候?李琰瞳孔微缩。老兵!

  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重伤员,竟是精锐部队的斥候?

  白芷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背着她的药箱。

  李琰看了她一眼,略微侧身让开入口。白芷没有犹豫,直接走进昏暗的石屋,来到梁振身边蹲下,动作麻利地解开他破烂的上衣。

  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暴露出来,皮肉翻卷发黑,边缘红肿流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他的左腿小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骨折,肿胀发亮。

  梁振浑浊的眼睛扫过白芷那张同样憔悴却异常沉稳专注的脸,又看向门口那个放下刀、眼神平静无波的青年,再扫过门外那几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影——背着孩子的壮硕少年、抱着包裹的沉默女子、那个眼神躲闪的瘦猴……

  白芷已经开始清理伤口,她从药箱里拿出那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小心地刮掉伤口边缘的腐肉和脓痂。剧痛让梁振身体猛地一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却硬是没哼出声。

  李琰的目光从梁振身上那些狰狞的旧伤疤掠过,最后落在他那双尽管浑浊却依然保留着军人锐利轮廓的眼睛上。懂打仗的老兵!在这片炼狱里,这是比金子更稀缺的资源!

  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入梁振耳中:

  “想活命,就留下来,跟我们一起收拾这地方。你懂打仗,我们需要。”

  没有煽情,没有许诺,只有赤裸裸的现实和需求。

  梁振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看向李琰。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复杂的情绪翻涌——惊讶、怀疑、一丝被需要的触动,还有长久绝望下骤然看到一丝微光的茫然。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再次看向门外那几个老弱病残,又看看眼前这个青年平静却蕴含着某种磐石般力量的眼神。

  沉默了几息。石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白芷清理伤口时细微的刮擦声。

  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算是回应。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接纳达成。基于生存,别无选择。

  残破的石寨内,清理工作艰难地开始了。

  石头成了绝对的主力。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熊,挥舞着半截断刀和找到的一根沉重石锤,狠狠砸碎那些碍事的巨大朽木和碎石,将散落的梁柱、石块搬到残墙缺口处,堆砌起来。汗水混着泥灰顺着他厚实的脊背流淌。

  叶七娘带着那个刚刚苏醒、虚弱至极的小女孩,在唯一一间屋顶还算完整的石屋角落清理。

  她们用枯枝扎成简陋的扫帚,扫掉厚厚的尘土和鸟粪,将散落在地上、还能勉强使用的破陶罐、几块相对完整的兽皮、以及一些腐朽程度不一的破布收集起来,分门别类。

  小女孩小草忍着腿痛,乖乖地坐在角落整理小块破布,叶七娘则默默地将那些稍大些、还能看出衣物轮廓的破布仔细叠好,放进一个清理出来的粗陶瓮里,动作间总是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那个小包裹。

  赵六则被李琰指派去清理那些最恶心的地方——茅坑遗迹附近堆积的秽物和散落的动物骸骨。他捏着鼻子,脸色发青,嘴里骂骂咧咧,动作磨磨蹭蹭,但在李琰冰冷的注视下,也不敢完全怠工,只能用一根长长的枯枝,极其不情愿地挑着那些发黑发臭的东西往寨墙外甩。

  李琰自己忍着左肩剧烈的抽痛,绕着小寨仔细勘察。

  他沿着残破的寨墙走了一圈,用脚丈量着每一处坍塌的缺口,估算着修复的难度和所需的石料木材。他登上寨墙最高的一处残存角楼,眺望那条唯一通上来的小路,目测着距离和可能的射击角度。他审视着寨墙内侧的地势,寻找着哪里适合设置第二道矮墙或障碍,哪里适合堆放滚木礌石。

  他的眼神专注锐利,仿佛在规划的不是一个避难所,而是一个真正的堡垒。

  白芷在两个伤员间忙碌穿梭。她重新给小草清洗了狰狞的小腿伤口,敷上新的草药,换了更干净的布条包扎。

  小女孩疼得眼泪汪汪,却咬着牙没哭出声。更多的时间,她花费在梁振身上。这个老兵的伤势太重,感染导致的高烧如同烈火,灼烧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白芷一次次地用珍贵的清水清洗那些深可见骨、爬满蛆虫的伤口,用石刀刮去腐肉,敷上大量捣碎的消炎草药。每次清理,梁振都疼得浑身痉挛,意识模糊地嘶吼或**。

  夕阳如同被血浸透的巨大铜盘,沉沉地坠向西边的山脊。

  惨淡的余晖给这片废墟披上了一层悲怆的金红。一天的清理,只勉强整理出了一小片空地,清理出两间勉强能挡雨的破屋,搬了些石块堵住了寨墙最矮的两个豁口。

  众人围坐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点起一堆小小的篝火。跳跃的火焰带来些许暖意,驱散着山间傍晚的寒气。石头累得直接瘫倒在火堆旁,像座小山。叶七娘抱着膝盖坐着,看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小草靠着她,裹着一张破兽皮,昏昏欲睡。赵六离火堆最远,缩在阴影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白芷靠着药箱,疲惫地闭上眼睛。

  梁振靠在稍远的石壁上,白芷刚刚强行给他灌下捣碎的退烧草药。他神志稍微清醒了些,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聊胜于无的修补痕迹,扫过那条安静得令人心慌的上山小路,又看向远处苍茫起伏、渐渐被暮色吞噬的群山轮廓。

  一阵冷风吹过,带起几片枯叶,打在残墙上,发出单调的啪啪声。

  梁振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声音虚弱却如同诅咒,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这寨子…以前能藏身…靠的就是这鬼地方没人来…加上地势…”他顿了顿,喘息着,目光落在那些新堆砌的石块上,满是苦涩,“但现在…这点墙…挡不住人多…更挡不住…狄人的快马…他们一来…就是活靶子…”

  “狄人”二字,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砸进了小小的篝火堆!

  火焰似乎都猛地一窒。

  所有人的身体都僵住了。石头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叶七娘抱紧了怀里的小草和小包裹,指节发白。赵六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白芷也睁开了眼,眉头紧锁。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刚刚燃起的一点点重建家园的微薄希望,仿佛被这寒风吹得摇摇欲坠。残破的寨墙,在想象中狄人骑兵的弯刀铁蹄下,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李琰坐在火堆旁,跳动的火焰映着他沾满灰土和血渍的脸颊。他沉默着,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眼前虚弱的火焰,死死盯着那片在暮色中只剩下狰狞轮廓的残破寨墙。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

  左肩的伤口在篝火的烘烤下,一跳一跳地刺痛着。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投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他抬起右手,指向那片在昏暗中沉默矗立、仿佛随时会倾倒的残骸,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冻土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决心:

  “墙,得修!光有个窝不够!得把它变成窟窿眼都能扎死人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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