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二年的初春,长安城尚未从严冬中完全苏醒,柳梢的嫩芽畏缩着不敢舒展,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呛人的尘灰和未散尽的寒意。我最后一次推开“悦来”旅舍那扇吱呀作响、糊满油腻污渍的房门。屋内残留的气息——劣质炭火的烟味、隔夜墨汁的酸腐、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无数落第者绝望的汗腥——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这方寸之地。没有告别,无需告别。那卷承载着《不第后赋菊》墨迹淋漓的宣纸,被我揉成一团,连同几件早已浆洗得发硬、袖口磨损露出线头的旧澜衫,一同塞进了那个曾装过母亲殷殷期盼的书箱底层。书箱此刻轻飘飘的,像被掏空了灵魂。剩下的,只有腰间一个沉甸甸的褡裢,里面是父亲托人辗转捎来的、足够我体面还乡的盘缠——几锭硬邦邦的官银,还有一小袋黄澄澄的、带着曹州盐仓特有咸腥气的沙金。它们冰冷地贴着我的皮肉,如同父亲那双忧惧与不甘交织的眼神。

  骡车驶离明德门那巨大阴影的刹那,我没有回头。车轮碾过护城河石桥,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碾碎了某种虚妄的幻梦。来时,这朱雀大街的喧嚣曾令我窒息;去时,却只觉得它空洞而遥远,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皮影戏。车帘低垂,隔绝了这座帝都最后的浮光掠影。赶车的老把式换了人,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刻着深壑般皱纹的关中老汉,姓赵。他只闷头赶车,鞭梢在空中甩出短促的炸响,催促着骡子加快脚步,仿佛逃离瘟疫之地。

  “走潼关道,老哥,”我隔着车帘吩咐,声音干涩,“抄近路,快些回曹州。” 来时走运河一线,看尽了漕运弊政;归时,我想看看这帝国腹地的筋络血脉,究竟是如何枯竭败坏的。

  赵老汉没有多余的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一抖缰绳,骡车偏离了宽阔的官道,拐上了一条更为荒僻、尘土也更厚的驿路。车轮卷起的黄尘,如同一条浑浊的土龙,在车后翻滚不息。

  初离京畿,景象尚可称之“凋敝”。道旁的村落,土坯茅舍低矮破败,炊烟稀薄。田地里,本该是麦苗返青的时节,却只见大片大片板结龟裂的黄土,稀疏的麦苗蔫黄干瘦,如同病儿的头发,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可见几个农人,佝偻着腰,在干涸的田垄间茫然地刨挖着,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仿佛在无望地寻找着早已被蝗虫啃噬殆尽的生机。

  “关东……大旱两年咧,”赵老汉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枯木,“去年又闹了蝗虫,铺天盖地,黑压压的……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官府说是天灾,可这税……嘿,一个子儿也没见少收!”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落在干裂的黄土路上,瞬间被吸干了水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越往东行,景象愈发骇人。驿路两旁,开始零星出现倒毙的牲畜尸体。先是瘦骨嶙峋的野狗,后来是倒毙路旁的牛马骨架,最后,竟开始出现人的形状——蜷缩在路沟里,裹着破败的草席或单衣,早已僵硬,被风干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眶深陷成两个黑洞,无声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乌鸦聒噪着,成群地在低空盘旋,如同不祥的黑色云团,时而俯冲下去,啄食着腐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那不再是曹州盐仓里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也不是长安城污浊的体味,而是一种万物凋零、生机断绝的死亡之息。

  骡车行至一处名为“野狐坡”的荒凉地界时,前方道路被黑压压的人群阻塞了。那不是赶集的乡民,而是一股缓慢蠕动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人流——流民!数以千计,或许上万!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幽魂。男人佝偻着背,眼神浑浊麻木,拖着沉重的脚步;女人蓬头垢面,怀里抱着奄奄一息或早已无声无息的婴孩;老人拄着树枝,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更多的孩子,赤着脚,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肚子却鼓胀如球,眼神里只剩下对食物的原始渴望。他们扶老携幼,推着吱呀作响、载着全部家当(或许只是一口破锅、半卷草席)的独轮车,或者干脆徒手而行,汇成一条望不到头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灰色长河。

  “老天爷啊……”赵老汉勒住骡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比年前更厉害了!”

  骡车被迫停了下来。流民们麻木地从车旁经过,没有人乞讨,也没有人看我们一眼。他们的目光越过我们,投向未知的前方,那里或许有赈济的粥棚,或许只有更深的死亡。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屎尿的臊臭、伤口溃烂的脓臭味,还有那股无处不在的、淡淡的、如同腌坏了的咸菜般的尸臭。这气味,比盐仓里最浓烈的咸腥更令人作呕,它无声地宣告着:人,正在大规模地、无可挽回地腐烂。

  突然,路边一个蜷缩在草席里的老妇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她身边一个同样枯瘦、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猛地扑到我们车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老爷……行行好……给口水……给口吃的吧……奶奶……奶奶快不行了……”她伸出乌黑枯瘦的小手,掌心向上,指缝里满是污垢。

  赵老汉面露不忍,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水囊。我的手也按在了褡裢上,那里面硬邦邦的银锭和沙金,此刻仿佛烙铁般烫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野的呵斥和鞭梢的炸响!

  “滚开!都滚开!挡了官爷的路,找死吗?!”

  几个穿着脏污不堪、号衣都辨不清颜色的骑手,挥舞着皮鞭,如同驱赶羊群般冲入流民队伍。为首一人獐头鼠目,腰间挎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正是本地驿站的驿卒头目。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行动迟缓的流民身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哀嚎声、哭喊声、咒骂声瞬间炸开!

  “快走!快走!县尊大人有令,流民不得聚集,速速赶往州府指定安置点!再敢磨蹭,以聚众作乱论处!”驿卒头目厉声咆哮,唾沫星子横飞。他的鞭子尤其照顾那些看起来尚有几分力气、可能“作乱”的青壮。

  混乱中,一个躲避鞭子、脚步踉跄的汉子,不小心撞到了我们的骡车。骡子受惊,猛地一蹶子!赵老汉猝不及防,被缰绳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驿卒头目见状,非但没有喝止,反而将怒火发泄到我们头上,一鞭子就朝赵老汉抽来!

  “妈的!哪来的不长眼的!敢挡爷们清道?!”

  鞭影带着呼啸的风声!我瞳孔骤缩!那鞭子抽打的轨迹,瞬间与记忆中盐仓里刘魁砸下的秤砣重叠!一股冰冷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身体比念头更快!就在鞭梢即将抽中赵老汉脸颊的刹那,我闪电般探手,五指如铁钳,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那呼啸而来的鞭梢!

  啪!

  一声脆响!鞭梢巨大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粗糙的皮条深深勒进掌心,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驿卒头目显然没料到有人敢徒手接他的鞭子,而且接得如此稳、如此准!他用力回夺,鞭子却纹丝不动,如同被焊在了铁砧上。他惊愕地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的沉寂。那沉寂之下,仿佛蕴含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以及一种……一种看待死物般的漠然。这眼神,远比任何咆哮怒骂更让他心惊肉跳!他嚣张的气焰瞬间被这冰冷的眼神浇灭了大半,握着鞭柄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官……官爷清道,小……小的们无心冲撞……”赵老汉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躬身作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缓缓松开手,那冰冷的视线却依旧钉在驿卒头目脸上,如同两把无形的冰锥。掌心被粗糙鞭梢勒出的血痕,正慢慢渗出细密的血珠,混合着鞭子上沾染的污垢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带来一阵黏腻的刺痛。我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将沾着血污的手掌,在骡车粗粝的车辕上,用力擦了擦。木刺扎入伤口,带来更尖锐的痛感,却让我胸中那股翻腾的戾气得到一丝诡异的宣泄。

  驿卒头目被我盯得浑身发毛,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哼!算你识相!快滚!别挡着官差办事!” 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猛地一夹马腹,带着手下,挥舞着鞭子,继续粗暴地驱赶着流民,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牲畜,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流民的哀嚎和驿卒的呵斥声渐渐远去。赵老汉惊魂未定,擦着额头的冷汗:“多……多谢小哥!这帮披着官皮的豺狼,下手黑着呢!”他看着我依旧平静得可怕的脸,和掌心那道清晰的、渗着血丝的鞭痕,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唉,这世道……”

  骡车重新启动,艰难地穿行在缓慢移动的流民队伍边缘。那小女孩早已不知被挤到了何处。我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上眼。掌心伤口的刺痛清晰地传来,混合着空气中浓烈的尸臭和绝望的气息。驿卒头目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獐头鼠目,与盐仓里刘魁的胖脸、长安坊丁的狞笑、贡院放榜时郑元嗣得意的嘴脸……无数张代表着权力的、贪婪而狰狞的面孔,在黑暗中重叠、放大、咆哮!而在这狰狞面孔的脚下,是巨野泽码头跪地求饶的老妇,是贡院外磕头磕得乌青的妇人,是驿站前濒死的老妪和乞水的小女孩,是这眼前望不到头的、无声走向死亡的灰色人潮!

  “官……官爷清道……”赵老汉那卑微颤抖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耳边反复回响。这声音,与当年父亲面对刘魁时那强忍屈辱的“刘爷息怒”,何其相似!十年寒窗,换来的不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依旧是这深入骨髓的、面对权力獠牙时本能的、蝼蚁般的卑微!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明悟,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这世道,从曹州盐仓到长安贡院,再到这白骨铺就的还乡路,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我眼中那层被圣贤书蒙蔽的、虚伪的纱!

  骡车在死寂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远处,一座驿站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火。驿站门口,影影绰绰聚集着更多的流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愈发刺鼻。赵老汉指着驿站旁边一片巨大的、用简陋篱笆围起来的空场,声音干涩:“小哥,今晚只能在这‘万人坑’边的驿站将就一宿了。前面几十里都没有宿头……这‘坑’,就是埋那些……那些路上扛不住倒下的流民的……”

  河南道,汜水驿。

  这座扼守要冲的驿站,此刻已沦为绝望深渊的边缘。高大的夯土围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肮脏的草筋。驿站大门紧闭,只留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口守着两个挎着腰刀、满脸横肉的驿卒,眼神如同看门的恶犬,警惕而凶狠地扫视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尸臭味,正是从驿站旁边那片被低矮荆棘篱笆草草围起的巨大空地散发出来——赵老汉口中的“万人坑”。暮色四合,看不清坑内景象,但那弥漫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紧紧扼住每一个靠近者的喉咙。

  驿站内,同样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马粪尿的臊臭、劣质草料的霉味、汗臭体臭、还有厨房飘来的、带着一丝肉腥的怪异粥香(那粥棚设在驿站外,供给流民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混杂在一起。大厅里挤满了滞留的旅人:行商、脚夫、几个同样落第还乡、满面愁容的士子,还有几个穿着绸缎、脸色倨傲、显然是有些门路的官吏。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和警惕。角落里,几个驿卒正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就着浑浊的劣酒,大声划拳,粗鄙的哄笑声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和赵老汉挤在一张油腻腻的条凳上,默默啃着自带的干硬胡饼。褡裢里虽有银钱,但这驿站里的吃食,看一眼都让人反胃。隔壁桌,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操着河南口音的落第士子,正压低声音,对同伴激动地说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悲愤。

  “……简直不是人!我刚从汴州那边过来,亲眼所见!官仓明明还有陈粮,可那汴州仓督王扒皮,硬是紧闭仓门!说什么‘未得上峰明令,一粒米不得擅动’!眼睁睁看着流民在仓外饿死!可你猜怎么着?夜里,官仓的漕船,一船一船地往南边运!运给谁?还不是那些江南的豪商巨贾!用流民的命,换他们的金山银山!”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嘘!慎言!慎言!”他的同伴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去捂他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你不要命了!让那些驿卒听见……”

  “听见又如何?!”那士子一把推开同伴的手,眼睛通红,“这朗朗乾坤,还不让人说句真话吗?!朝廷的赈济粮呢?都喂了狗了!不,狗都不吃!都进了这些蠹虫的腰包!你看看外面!”他猛地指向驿站紧闭的大门,声音带着哭腔,“那‘万人坑’!一天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啊!不是牲口!”

  他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小小的涟漪。大厅里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恐惧。那几个划拳的驿卒似乎也听到了,停下了动作,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正是白日里驱赶流民的头目,名叫胡三)斜睨过来,眼神阴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就在这时,驿站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激烈的骚动!

  “开门!官爷开恩啊!求求你们了!”

  “孩子!我的孩子不行了!给口热粥吧!求求你们了!”

  “狗官!你们还是不是人?!仓里有粮见死不救!天打雷劈啊!”

  哭喊声、哀求声、愤怒的咒骂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驿站紧闭的大门!大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反了!反了天了!”驿卒胡三猛地跳起来,一脚踹翻凳子,厉声咆哮,“抄家伙!外面那群贱民想反!”

  驿站内瞬间大乱!旅人们惊恐地缩向角落。驿卒们纷纷抽出腰刀、抓起水火棍,如临大敌。驿丞,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皱巴巴青色官袍的中年人,慌慌张张地从后堂跑出来,脸色煞白:“怎么回事?!胡三!怎么回事?!”

  “驿丞大人!外面流民闹事!要冲驿站抢粮!”胡三指着砰砰作响的大门,添油加醋地喊道。

  “反了!反了!”驿丞吓得浑身肥肉乱颤,尖声叫道,“顶住!给我顶住!弓箭手!上墙!敢冲击驿站,格杀勿论!”

  几个驿卒慌忙爬上围墙内侧的土台,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指向墙外汹涌的人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前的死寂。

  “抢粮?我们只是想活命啊!”一个苍老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墙外响起,压过了混乱的哭喊,“官仓有粮!就在这驿站后面的漕仓里!堆得都发霉了!为什么不放粮?!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这声音!这口音!

  我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苍老嘶哑、带着浓重曹州冤句乡音的声音,瞬间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壁垒!记忆深处,一个佝偻着背、沉默寡言、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盐工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张老倔!黄家盐仓里资格最老、手艺最好、也最倔强的老盐工!当年那个被刘魁用秤砣砸死的老盐工,是他的拜把兄弟!

  “张……张伯?!”我失声低呼,猛地站起身,不顾赵老汉的阻拦,几步冲到紧闭的驿站大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暮色中,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者,被几个同样枯槁的流民搀扶着,站在人群最前面。他拄着一根粗树枝,腰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劈斧凿,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燃烧着两簇愤怒而不屈的火焰!正是张老倔!虽然苍老憔悴得几乎脱了形,但那倔强的眼神,那熟悉的乡音,绝不会错!

  “张伯!”我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穿透门缝,“是我!黄巢!黄宗旦家的巢儿!”

  门外的哭喊咒骂声为之一滞。张老倔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望向门缝,当看清我的脸时,他枯槁的脸上瞬间涌起复杂到极点的神情——震惊、悲痛、绝望,最后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岩浆般的愤怒!

  “少……少爷?!”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火山爆发前压抑的咆哮,“是您?!您怎么……怎么也在……这吃人的鬼地方?!”

  “开门!放张伯他们进来!”我猛地转头,对那吓得面无人色的驿丞吼道,眼神凌厉如刀。

  “不行!绝对不行!”驿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跳起来,“谁知道他是不是乱民头子?放进来一个,外面那群饿疯了的贱民就会全冲进来!驿站要是被抢了,你担待得起吗?!胡三!看好门!谁敢开门,以通匪论处!”

  胡三和他手下的驿卒立刻横刀挡在门前,眼神凶狠地瞪着我。

  墙外,张老倔听到了驿丞的话,发出一声悲愤欲绝的长啸:“通匪?!哈哈哈哈!好一个通匪!这朗朗乾坤,求一**命粮,就成了匪?!那你们这些坐拥粮仓、见死不救的狗官,又是什么?!是吃人的阎王!”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支撑身体的粗树枝,狠狠砸向驿站紧闭的大门!

  “乡亲们!他们不放粮!就是要我们死!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砸开这阎王殿!抢粮活命!”张老倔嘶哑的声音,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拼了!”

  “抢粮活命!”

  “砸开它!”

  绝望的流民被彻底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喷发!人群如同狂暴的怒潮,疯狂地冲击着驿站的大门和围墙!石块、泥块、木棍雨点般砸向围墙上的驿卒!

  “放箭!快放箭!”驿丞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尖叫。

  围墙上的驿卒惊慌失措,几支零星的箭矢哆哆嗦嗦地射了出去,大多射偏,只有一支歪歪斜斜地射中了一个冲在前面的流民大腿。那流民惨叫一声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却更加激起了人群的凶性!

  “杀狗官!”

  “冲进去!”

  场面彻底失控!血腥的混战一触即发!

  “都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我胸腔中迸发!那声音蕴含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愤怒、悲怆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狂暴力量,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咒骂和咆哮!连那些陷入疯狂的流民都为之一震,冲击的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趁着这瞬间的死寂,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吓瘫的驿丞和如临大敌的驿卒。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驿站通往后面仓房的那扇小门!那里,正是张老倔所说的漕粮囤积之处!没有半分犹豫,我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身形暴起!腰间的褡裢在疾冲中甩动,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几步就冲到那扇紧锁的小门前!

  “你……你想干什么?!”看守仓门的驿卒惊恐地拔出腰刀。

  回答他的,是我凝聚了全身力量、灌注了无尽怒火的一记重踹!

  “给我开——!!!”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并不十分厚重的木门,门栓应声断裂!木屑纷飞!门板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轰然向内洞开!

  一股浓烈的、带着尘土和陈年谷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仓房内没有灯火,一片漆黑,但借着驿站大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和门外流民手中零星的火把光亮,足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堆积如山!

  巨大的麻袋,如同连绵起伏的丘陵,一直堆砌到仓房屋顶!麻袋上清晰地盖着官府的朱红印记——“河南道常平仓”!有些麻袋已经破损,金黄的粟米如同细小的瀑布,从破口处流淌出来,在冰冷的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有些角落里的粮垛,甚至因为堆积太久、受潮发霉,表面覆盖了一层灰绿色的、令人作呕的霉斑!那浓郁的谷物香气,混合着霉变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其怪诞而刺鼻的味道,猛烈地冲击着所有人的感官!

  死寂!

  驿站内外,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驿丞惊恐的目光、驿卒呆滞的目光、旅人震惊的目光、墙外流民们瞬间由狂怒转为难以置信继而化为更猛烈贪婪的目光——全都死死地钉在了那洞开的仓门内,钉在了那堆积如山、在黑暗中闪烁着诱人却又罪恶光芒的粮食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站在洞开的仓门口,背对着那满仓的粮食,面朝驿站大门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那声怒吼和破门的猛踹,几乎耗尽了力气,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力量却在四肢百骸间奔涌。借着流民手中火把跳跃的光亮,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外那一张张因极度震惊和饥饿而扭曲的脸孔,最后,定格在张老倔那张同样写满了震撼、悲愤和一丝绝处逢生般狂喜的老脸上。

  没有言语。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指向身后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张口的黑暗仓房。指尖,正对着那流淌着金黄粟米的破麻袋。

  这个动作,如同点燃燎原烈火的火种。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爆发!

  “粮——!!!”

  “有粮啊——!!!”

  “官仓真的有粮——!!!”

  墙外的流民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混杂着狂喜、愤怒和哭嚎的咆哮!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倒了恐惧!人潮如同彻底失控的洪流,以百倍于前的疯狂,猛烈地冲击着驿站那摇摇欲坠的大门和围墙!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围墙上的驿卒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弓箭早已掉落在地。

  驿站内,驿丞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驿卒们早已丧失了斗志,惊恐地扔掉武器,四散奔逃,试图寻找藏身之处。旅人们尖叫着,乱作一团。

  轰隆——!!!

  一声巨响!驿站那扇厚重的大门,在无数双枯瘦手臂的疯狂推搡撞击下,终于彻底碎裂、倒塌!狂怒而绝望的人潮,如同挣脱了堤坝束缚的洪水,汹涌而入!

  “抢粮活命——!!!”

  震天的吼声,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力量,瞬间淹没了驿站内所有的声音!

  我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混乱中,一只冰冷枯瘦、沾满污泥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是张老倔!他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脸上混杂着泪水和烟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我耳边吼道:

  “少爷!这世道!这狗官!逼得人没活路啊!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咱……咱得找条活路!真正的活路!”

  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句曹州盐工最朴素的俗语,此刻如同惊雷,炸响在我的脑海!看着眼前这疯狂抢粮、如同地狱绘卷的景象,感受着手臂上张老倔那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抢粮活命”的咆哮……胸中那片被冰封了太久的荒原,终于被这滔天的怒火和绝望彻底点燃!

  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毁灭的熔岩!

  一条路,一条与这煌煌大唐、与这朱门权贵、与这所有吃人规则彻底决裂的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狂暴地出现在眼前!

  “活路……”我喃喃自语,反手死死攥住了张老倔那只冰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越过混乱抢粮的人群,越过那堆积如山的官粮,投向驿站外沉沉的、血色的夜空,仿佛要刺破这无边的黑暗。

  “这活路……我们自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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