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四年,冬。

  曹州冤句县黄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我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母亲含泪的叮咛和父亲黄宗旦那双愈发复杂深沉的眼眸。门外,一辆雇来的青篷骡车早已候着,车辕上挂着的贱民风灯在凛冽的朔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映着满地清霜,也映着我身上这件簇新的、浆洗得过于挺括以至于有些硌人的湖蓝色澜衫。这是母亲熬了几个通宵亲手缝制的,针脚细密得如同她心中理不清的担忧,布料里浸透了艾草和樟脑的辛香,是她试图为我驱散长安未知路途上所有阴晦的祈愿。管家老周佝偻着背,将最后一个小书箱吃力地搬上车辕,箱角磕碰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少爷……一路保重。”

  “周伯,家里,多费心。”我朝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他花白的头顶,投向府邸深处那几座高耸的盐仓。它们在冬日的晨光里沉默矗立,顶棚覆盖着尚未融化的薄雪,在清冷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坚硬而冰冷的白。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那泼洒在盐粒上刺目的红、那生铁秤砣砸碎骨头的闷响、刘魁那双毫无人气的细缝眼……如同冰封在记忆深处的毒刺,此刻被这离别的朔风一吹,竟又隐隐作痛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铁锈和咸腥的冰冷空气直灌入肺腑,仿佛要将这十年寒窗苦读所沾染的书斋墨香彻底涤荡干净。转身,掀开厚重的棉布车帘,一股混合着牲口气味和稻草霉味的暖烘烘气息扑面而来。车厢狭小,我的膝盖几乎顶到对面车壁。没有犹豫,我矮身钻了进去,帘子落下的瞬间,隔绝了老周最后模糊的身影和盐仓那沉默的轮廓。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载着我,也载着黄家几代人的期盼,向着帝国的心脏——长安——碾去。

  旅途漫长而单调。骡车在官道上跋涉,窗外是北方冬日萧索的画卷:裸露的、灰褐色的大地绵延无尽,枯草在寒风中伏倒又挣扎着扬起,偶有几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枝桠如同扭曲的鬼爪,顽强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村庄大多低矮破败,土坯墙上糊着枯草,用以抵御寒风。衣衫褴褛的农人佝偻着腰,在冻得硬邦邦的田地里刨挖着所剩无几的菜根,或是麻木地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往往只有几捆干柴或一点可怜的杂粮。每当骡车经过,他们便停下手中活计,抬起一张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眼神空洞的脸,默默注视着这驶向繁华方向的车辆,那目光里没有羡慕,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认命的疲惫。

  这景象,与曹州运河码头的喧嚣混乱不同,却同样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贫瘠与绝望。它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感官。我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着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典籍中描绘的长安盛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然而,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些农人空洞的眼神,是父亲在盐仓面对刘魁时强忍的屈辱,是巨野泽码头衙役手中沾血的碎盐块。圣贤书里描绘的煌煌盛世,与这车窗外满目疮痍的人间,如同撕裂的两张皮,在我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骡车经过一座较大的县城时,城门口聚集着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被几个持刀衙役粗暴地驱赶着,像驱赶一群牲畜。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被推搡倒地,怀中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尖锐得刺破寒风,扎得我耳膜生疼。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小哥,看开点吧。”赶车的老把式似乎察觉到了车厢内压抑的气息,隔着帘子瓮声瓮气地说,“这年头,能活着到长安,就是造化咯!听说关东那边,王仙芝那伙人闹腾得可凶了,蝗虫过境似的,田地都啃光了……唉,造孽啊!”

  王仙芝?一个模糊的名字钻进耳朵。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但“闹腾”、“蝗虫过境”这样的字眼,以及老把式语气里那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本已窒闷的心头。这帝国看似庞大的身躯之下,暗流汹涌,腐朽的根基正发出不堪重负的**。

  骡车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了月余,当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尘土、人畜粪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越来越浓重时,赶车的老把式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嗓音喊道:“小哥!长安!快看!长安城到了!”

  我猛地掀开车帘,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寒风依旧凛冽,却无法吹散这股沉甸甸的、属于百万人口的“人气”。抬眼望去——

  巨大的阴影,如同神话中巨兽匍匐的脊背,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拔地而起!那是长安的城墙!目光向上,再向上,几乎要仰断脖颈,才能勉强望见那高耸入云的雉堞。墙体是厚重的夯土包砖,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灰黄色,雄浑、厚重、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沉默地宣告着帝国至高无上的威严。城墙向左右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巨大山脉,隔绝了城内与城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城门洞高大深邃得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我乘坐的骡车汇入等待入城的车流人潮之中,渺小得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珠。城门上方,巨大的“明德门”三个石刻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终于,骡车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碾过了护城河上宽阔的石桥,车轮在巨大的条石路面上发出更加清晰的辘辘回响。穿过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城门洞,光线骤然一亮,喧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满了双耳!

  朱雀大街!这条传说中宽逾百步、直通帝国心脏的御道,如同一条奔涌着人潮与声浪的巨川,铺展在眼前!街道宽阔得超乎想象,足以容纳几十辆马车并驾齐驱!路面铺设着平整的青石板,被无数车辙、马蹄和脚步磨砺得光滑如镜。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鳞次栉比的坊墙和高大的槐树。虽是隆冬,槐树枝桠光秃,但那虬劲的姿态和粗壮的树干,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积淀。

  然而,这恢弘的景象之下,是令人目眩神迷又倍感压抑的繁华。人流!无穷无尽的人流!身着各色锦缎、乘坐华美香车宝马的王公贵族、官员士子;牵着骆驼、穿着翻领胡服、操着异域口音的西域胡商;挑着担子、吆喝叫卖的本地小贩;衣衫褴褛、眼神茫然的乞儿;穿着短褐、行色匆匆的工匠脚夫……,如同浑浊激流中的浮沫,在这条通天大道上奔涌、碰撞、喧哗。车马辚辚,驼铃叮当,商贩的叫卖声尖锐刺耳,乞儿的哀告声凄楚可怜,士子的高谈阔论声故作清雅,巡城金吾卫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带来无形的威压……各种声音、各种气味、各种色彩,猛烈地冲击着感官,几乎要将人淹没、撕碎!空气浑浊得如同粘稠的泥浆,混合着香车宝马散发的浓郁香料味、牲畜粪便的臊臭、食物摊点飘来的油腻气息、以及无数人体散发出的汗味体味……这庞大都市的呼吸,粗重、浑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骡车艰难地在人潮车流中穿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我靠在车窗边,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高大坊墙的墙根下,蜷缩着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裹着破败的草席或单薄的麻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麻木,与不远处那些朱门大户门口蹲踞的石狮那冰冷高傲的眼神形成残忍的对比。一个穿着破旧葛衣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朝着过往衣着光鲜的行人不住磕头,额头在坚硬的地面上碰得乌青,却无人为她停留片刻。几个穿着光鲜、喝得醉醺醺的纨绔子弟,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马蹄险些踏翻路边一个卖炭老翁的担子,炭块滚落一地,引来一阵哄笑和粗鄙的咒骂。老翁慌忙跪地捡拾,黑黢黢的手在冰冷的石板上冻得通红。

  “嘿,土包子,看傻眼了吧?”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循声看去,是另一辆骡车上一个同样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穿着半新的绸衫,脸上带着一种初入大城市的兴奋与自得混杂的神情,“这才是天子脚下!这才是真正的气象万千!你那点老家见闻,算个屁!”

  我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轻慢,目光却死死盯住街角一处阴暗的巷口。几个穿着皂衣、腰挎横刀的坊丁,正将一个瘦骨嶙峋、试图在墙角摆摊卖点草鞋的少年踹翻在地,草鞋被踩得稀烂。少年蜷缩着身体,抱着头,一声不吭,任由拳脚雨点般落下。其中一个坊丁嘴里骂骂咧咧:“瞎了你的狗眼!敢在朱雀大街边上摆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你有几个脑袋赔?滚!” 那少年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默默捡起几根没被完全踩坏的草绳,踉跄着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那几个坊丁叉着腰,对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脸上带着一种执行完“公务”后的轻松与得意。

  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刺穿了我初入长安时那点被宏大景象短暂激起的、虚浮的兴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沉又冷。这冠冕堂皇的“气象万千”之下,流淌着的是同样冰冷甚至更加残酷的弱肉强食。长安的繁华,如同涂抹在朽木之上的金粉,璀璨夺目,却掩盖不住内里深重的腐朽。那些坊丁脸上的神情,与当年盐仓里刘魁砸死老盐工后擦拭秤砣时的表情,何其相似!权力的傲慢,对生命的轻贱,在这煌煌帝都的阳光下,竟也如此赤裸裸,如此肆无忌惮!一股混合着愤怒、悲凉和巨大失望的浊气,在我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猛地放下车帘,将自己隔绝在车厢的昏暗与颠簸之中,大口喘息着,试图压下那股令人作呕的窒息感。骡车依旧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颠簸前行,载着我,驶向那象征着知识与权力巅峰的考场,也驶向一个早已在暗中标定好结局的巨大漩涡。

  咸通十四年的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而奢华的牢笼,将我困在靠近西市、一个名叫“崇化坊”的小小旅舍里。旅舍名为“悦来”,名字透着市侩的吉利,实则简陋得如同盐仓旁的窝棚。一间斗室,仅容一榻、一案、一凳。墙壁是粗糙的泥坯,糊着发黄的旧纸,寒风轻易就能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啸叫。案几上油灯如豆,光线昏暗,跳跃不定,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窗外便是坊内狭窄的土路,白日里小贩的吆喝、邻舍的争吵、孩童的哭闹、骡马的嘶鸣不绝于耳;到了深夜,巡夜的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的哗啦声,又如同催命的更鼓,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这百万人口聚集之地特有的、难以名状的污浊体味。这气味,比曹州盐仓里浓烈的咸腥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侵蚀着每一个毛孔,提醒着我身处何地。

  然而,身体的困顿远不及精神的煎熬来得猛烈。距离春闱大比尚有数月,长安城里已然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行卷之风,炽盛如燎原野火。那些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的举子,如同披着华丽锦袍的鬣狗,日夜奔忙于高门显宦的朱门之外。他们携带的并非真才实学的诗赋文章,而是一卷卷用金线装裱、洒着名贵香料的“行卷”,里面塞满了通显权贵的引荐信笺,附着沉甸甸、足以压垮寒士脊梁的金银珠宝。

  与我同住一院的,便有这样一位“阔少”,姓郑,名元嗣,来自荥阳郑氏旁支。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由两个伶俐的小厮伺候着,换上熏染着昂贵龙涎香的绫罗绸缎,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他随身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装帧华美的“行卷”,以及数个鼓鼓囊囊的锦囊。出门前,他总会对着那面巴掌大的磨得锃亮的铜镜,仔细端详自己的仪容,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傍晚归来,无论多晚,他总会带回一身的酒气和脂粉香,还有各种绘声绘色的谈资。

  “嘿,黄兄,今日又去了李侍郎府上!”一日傍晚,郑元嗣带着三分醉意,斜倚在我的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今日的“收获”之一。“你是没见那阵仗!投帖的举子,在府门外排了足有半里长!啧啧,那都是些什么货色?穷酸措大!也配来沾李侍郎的门庭?”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优越,“还好小弟我早有门路,托了崔御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侄递了话,又奉上了这个——”他掂了掂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悦耳声响,“足足五十两蒜条金!这才得以从角门进去,在门房喝了杯茶,留下了行卷。李侍郎的门房,那都是七品官的架子!鼻孔朝天!不过嘛,钱能通神!哈哈!”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的书案上。我正对着油灯,反复推敲一篇精心准备的策论,试图在字里行间融入这些年对漕运、盐政乃至民生凋敝的观察与思考。此刻,那墨迹未干的字句,在郑元嗣刺耳的炫耀和铜臭气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黄兄,”郑元嗣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不是小弟说你,光抱着这些死书啃,有什么用?这长安城里的学问,在书外!在人情!在孔方兄!你家……嗯,听说也是做盐的?想必有些家底吧?该使的时候就得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像你这般闭门造车,别说进士,就是明经科,我看也悬!听小弟一句劝,趁早打点打点门路,找个靠得住的‘座主’,方是正理!否则……”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榜下捉婿的好事,可轮不到你这样的寒酸措大!”

  “寒窗十年,所求者,不过是以胸中所学,堂堂正正叩开天子门庭。”我放下笔,目光并未离开案上的书卷,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若这龙门只为金玉而开,不登也罢。”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父亲面对刘魁时那强忍屈辱、递上银钱的身影。难道这帝国的最高殿堂,竟也与那小小的冤句县衙并无二致?

  “嘁!清高!”郑元嗣碰了个软钉子,不屑地撇撇嘴,脸上那点假惺惺的怜悯也消失了,换上毫不掩饰的讥嘲,“黄巢啊黄巢,你还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盐巴疙瘩!这长安城的水,深着呢!就凭你这身洗不掉的咸腥味儿,还有这股子不合时宜的硬气,还想在贡院里拔份儿?做梦去吧!”他嗤笑着,摇摇晃晃地转身回自己房间,门板被他摔得震天响。

  房间重新陷入昏暗的寂静,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花。郑元嗣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屈辱。我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粗糙的边缘,那触感让我想起童年盐仓里粗糙的盐粒。这长安城的繁华与冠冕,剥开那层金粉,内里竟也如此腌臜不堪!行卷、请托、贿赂……这些字眼如同毒虫,啃噬着“科举取士”这块本应神圣的招牌。胸中一股郁勃的愤懑之气激荡冲撞,几乎要破腔而出。我猛地睁开眼,提起那管兼毫小笔,饱蘸浓墨,在刚刚写就的策论草稿空白处,狠狠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龙门若只为铜臭开,

  我自横刀向天啸!”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仿佛要刺破这污浊的世道。写罢,重重掷笔于案。墨汁溅开,污了旁边几页精心誊写的诗稿。窗外,不知哪家高门夜宴的笙箫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女子娇媚的嬉笑,与坊墙外某个角落里传来的、被寒风割裂的乞儿哀嚎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帝都最刺耳也最真实的夜曲。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破纸的窗户,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案上纸张哗哗作响,油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我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刺骨、混杂着尘埃与奢靡气息的空气,试图浇灭胸腔里那团灼烧的怒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远处皇城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几点微弱的宫灯在风中飘摇,如同鬼火。这长安,这帝国的心脏,它跳动的脉搏,是如此的冰冷而腐朽。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乾符元年,春。

  当长安城柳梢头终于冒出一点怯生生的鹅黄嫩芽,宣阳坊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帝国最高知识殿堂大门——贡院——在沉重的鼓乐和无数双焦灼目光的注视下,轰然洞开。

  我夹在汹涌的人潮中,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踏入了这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臭、新糊的纸味、劣质蜡烛燃烧的烟气,以及无数举子身上散发出的、因紧张而愈发浓烈的汗味体味。巨大的考棚如同蜂巢,密密麻麻,狭窄逼仄,仅容一人一几。头顶是简陋的草席棚顶,阳光透过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狂舞。号舍内阴暗潮湿,墙角甚至能看到未扫净的青苔。坐在冰冷的条凳上,臀下传来刺骨的寒意。面前是一方小小的、坑洼不平的案几。

  分发试题的锣声敲响,如同丧钟。当那份决定命运的卷纸终于递到手中时,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展开,目光如炬,迅速扫过那一道道墨写的题目。经义题,尚在预料之中,虽艰深,却难不倒十年寒窗的苦功。策论题——“论漕运通塞与国计民生”。看到这题目的一刹那,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上头顶!

  漕运!运河!

  这题目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闸门!刹那间,巨野泽码头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刺鼻的水腥与汗臭、赤裸的脊背上滚动的盐粒、衙役手中沾血的碎盐块……无数画面裹挟着声音与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我的脑海!还有曹州家中那堆积如山的盐仓、父亲面对税吏时屈辱的眼神、刘魁那砸碎老盐工头颅的冰冷秤砣!这些深入骨髓的记忆,与眼前这白纸黑字的题目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胸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无数的话语、无数的见解、无数的愤怒与悲悯,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岩浆,亟待喷薄而出!这哪里只是一道策论题?这分明是帝国肌体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脓疮!是盘剥在千万生民脊梁上的毒刺!我提起笔,感觉那笔杆如同千钧之重,又仿佛轻若无物。饱蘸浓墨,不再有任何迟疑,笔锋如同出鞘的利刃,狠狠刺向雪白的卷纸!

  “臣闻:国之命脉,在仓廪实;仓廪之实,在漕运通……”开篇点题,气势如虹。

  我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的运河图景为骨,字字句句皆化为投枪匕首:

  “然观今之漕运,纲纪弛废,弊窦丛生!豪商巨贾,勾结漕吏,以朽木充新船,虚报载量,中饱私囊!沿途税卡,密如蛛网,税吏如虎,盘剥无度!一船之盐,自曹州抵长安,所经州县,层层剥皮,及至京师,十不存三!损耗几何?尽入蠹吏囊中!” 笔锋所指,正是当年父亲咬牙切齿讲述的、刘魁之流惯用的伎俩!

  “更有甚者,官船私用,役夫如牛马!运河之上,官旗招摇,所载非国帑军需,尽乃绫罗绸缎、珍玩异宝,以奉权贵私邸!纤夫号子,声声泣血,背折肩穿,所得不过糠秕果腹!沿途州县,强征民夫,如驱猪羊,春耕失时,田地荒芜!此非运粮,实乃刮骨吸髓,断民命脉!” 眼前浮现出巨野泽码头上那些被鞭笞的纤夫、跪在泥水里乞求的老妇。

  “漕运之塞,非塞于河道,实塞于人心之贪墨!塞于官场之朽蠹!上不行,下效尤!朝廷煌煌明旨,出长安百里即成空文!地方官吏,视漕运为利薮,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长此以往,国赋日蹙,民生日艰,盗贼蜂起,祸乱之源,实肇于此!” 刘魁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税吏们凶恶的嘴脸、坊丁们踹打少年的狞笑……无数张脸孔在眼前晃动,最终化为笔下力透纸背的控诉!

  “伏望陛下,震雷霆之怒,肃纲纪之威!严惩贪墨,整饬漕司!汰冗员,简税卡,明赏罚!使运河之水,涤荡污浊,复归清流!使东南之粟,畅通无阻,以实京师,以活万民!则社稷幸甚!苍生幸甚!” 最后的谏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切与锋芒,如同孤臣孽子在绝望中的呐喊。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墨迹淋漓,字字如刀似剑,仿佛要刺穿这污浊的世道!当最后一个字重重落下,我掷笔于案,胸中那股激荡了十余年的愤懑之气,仿佛也随之倾泻而出。号舍内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掌心也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烫。看着眼前这张墨迹未干、字字泣血的策论卷,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释放与悲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贡院内点起了昏暗的灯笼。我靠在冰冷的号舍板壁上,闭上眼,等待着。等待着那渺茫的、来自高处的回响,或是……早已注定的沉寂。

  放榜之日,长安城万人空巷。

  贡院外墙那面巨大的、被无数目光灼烧得滚烫的影壁前,早已是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汗味、尘土味、还有无数颗焦灼心脏跳动散发出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浪。金吾卫手持长戟,在人群外围勉强维持着秩序,脸上带着惯有的冷漠和不耐烦。

  我站在人群外围稍高的一处石阶上,并未像许多举子那样拼命往前挤。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有些磨损的湖蓝澜衫,在周围众多绫罗绸缎、鲜衣怒马的身影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盐堆里一粒格格不入的砂。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尽,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一直凉到心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死死地盯着远处影壁上那片刺眼的空白,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终于,一阵尖锐的铜锣声刺破喧嚣!贡院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几名身穿青色官袍的礼部吏员,面无表情地抬着一卷巨大的、明黄色的榜文,在无数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影壁。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喧嚣在刹那间沉寂下来,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黄榜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张贴。金黄的榜纸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晕,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色名字,如同无数只蚂蚁,爬满了每一个观榜者的心。

  人群瞬间爆炸了!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狂喜的尖叫如同利刃,划破寂静。

  “二甲第三名!是我!是我!祖宗保佑啊!”有人喜极而泣,状若疯癫。

  “在哪里?我的名字在哪里?快帮我看看!”焦急的呼喊,带着哭腔。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没有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郑元嗣!快看!郑元嗣!二甲十七!”有人高喊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艳羡。

  “哪个郑元嗣?就是那个天天往李侍郎府上跑的荥阳郑?”

  “可不就是他!听说光行卷就花了这个数!”有人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狂喜的浪潮与绝望的冰河在人群中猛烈地碰撞、激荡。有人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当场晕厥;有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更多的人则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背影踉跄,消失在长安喧嚣的街巷中。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飞速扫过。从一甲三名,到二甲,再到三甲……一个个名字掠过眼底:张、王、李、赵……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权贵子弟、富商巨贾的姓名,赫然在列。郑元嗣的名字,果然在二甲中段,如同一个刺眼的污点。

  没有黄巢。

  视线一遍又一遍,如同梳篦般扫过那巨大的黄榜,从最顶端到最末端,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每一次扫描,心便往下沉一分,沉入那冰冷刺骨的寒潭深处。没有。那象征着十年寒窗、象征着一个盐商之子试图冲破命运枷锁的两个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彻骨的寒意里。周围的一切喧嚣——狂喜的尖叫、绝望的哭嚎、旁人的议论、金吾卫的呵斥——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那张巨大的、金黄的榜文,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残酷地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烧着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那片刺眼的金黄上移开。视线扫过周围那些或狂喜或悲恸的面孔,扫过远处贡院那森严的门楣,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这双手,曾经在曹州寒冷的冬日清晨,紧握着冰冷的石锁,磨出血泡;曾经在昏暗的油灯下,执着笔杆,书写下无数个日夜的期望;曾经在巨野泽码头,死死攥住父亲的衣襟,目睹权力的血腥……而此刻,它们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酝酿、裂变。胸腔里,那片早已被盐仓血案冰封、被长安浊流侵蚀的荒原,此刻并未燃起愤怒的烈火,反而陷入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挣扎,所有试图以堂堂正正之姿叩开这道大门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那张金黄的纸,轻描淡写地、彻底地否定了。如同当年盐仓里老盐工的头颅,被那冰冷的秤砣,轻易地砸碎。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从齿缝间逸出,瞬间便被周围巨大的喧嚣吞没。

  我没有像那些落榜者一样痛哭流涕,也没有失魂落魄地离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任由狂喜与绝望的人潮在身边汹涌冲刷。目光再次投向那张黄榜,这一次,不再寻找自己的名字,而是穿透了那层金黄的虚伪,仿佛要看清那背后隐藏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看清那些决定名字是否上榜的、藏在朱门背后的、油腻而贪婪的嘴脸。

  郑元嗣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李侍郎府上门房倨傲的眼神,刘魁那砸碎头颅后擦拭秤砣的慢条斯理……无数张面孔在脑海中重叠、闪现。

  原来,这所谓的龙门,从来就不是为寒士而开。它只是一道华丽的屏风,遮掩着内里早已腐烂发臭的交易。这煌煌科举,这圣贤大道,终究不过是权势与金钱脚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明悟,如同深海的暗流,席卷了全身。那深埋心底、被诗书礼仪压抑了多年的、属于盐枭之子的桀骜与毁灭的冲动,如同蛰伏的火山,在巨大的屈辱与冰冷的绝望催化下,开始苏醒,开始隆隆作响!血液不再冰冷,反而以一种近乎沸腾的速度奔涌起来,冲撞着四肢百骸!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淬火的冰焰!足以焚毁一切的冰焰!

  我没有再看那张榜一眼,仿佛它只是一张肮脏的废纸。猛地转身,拨开身边依旧沉浸在各自悲喜中的人群,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件洗得发白的澜衫,在涌动的人潮中,划出一道孤绝而冰冷的轨迹。我大步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喧嚣之地,没有回头。目标明确——回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悦来”旅舍。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踩在长安城坚硬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回响,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擂动!一个声音,一个冰冷而狂暴的声音,在灵魂深处疯狂地呐喊、咆哮,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困兽: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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