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如同巨大囚笼移动的挽歌。车厢内琉璃宫灯的光线柔和,却驱不散那沉甸甸压在胸口的窒息。沉水香的昂贵气味,在浓烈的药味、血腥味以及四个男人身上散发的无形威压下,显得苍白而可笑。

  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钝锤敲打在脆弱的心脉上。被金针强行锁住的剧痛和虚弱,在短暂的压制后,如同苏醒的毒蛇,沿着血脉筋骨反噬而上!大腿伤口深处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抽痛,牵机引的冰冷麻痹与凶兵戾气吞噬毒煞后的混乱暴虐,在骨髓里翻江倒海。金针寒气则像一层薄冰,强行封冻着这沸腾的火山,每一次冲突,都带来灵魂被撕扯的眩晕。

  **活下去…复仇…**

  这刻骨的执念,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我用尽残存意志,死死咬住舌尖,铁锈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强行对抗着意识沉沦的黑暗。涣散的目光艰难聚焦,透过睫毛上凝结的血污和冷汗,扫视着这移动囚笼里的四座大山。

  萧彻靠坐在对面,魁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角落。玄色劲装下的肌肉虬结,闭目抱臂,鹰隼般的眉眼紧锁,即使在假寐,周身也散发着战场统帅特有的铁血煞气,如同随时会暴起噬人的猛虎。他选择将我置于他的王府,是掌控,亦是贪婪的试探。

  沈砚坐在萧彻斜对面,雨过天青的常服在灯下显得格外阴冷。他并未闭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遍遍扫过我惨白的脸、紧握匕首的手,最后定格在我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身体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评估、算计,以及一丝被超出掌控的愠怒。他需要我清醒地“开口”,更觊觎我身上所有的秘密。

  谢玉麟占据着另一角,姿态看似最是闲适。绛紫云纹锦袍铺开,玉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膝盖,桃花眼半眯着,唇角噙着惯常的玩味弧度。然而,那偶尔扫过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却比毒蛇的芯子更冷。他在看戏,更在等待攫取最大利益的时机。那把扇骨,绝不只是装饰。

  而云夙…他依旧隐在车门边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素青的衣衫纹丝不动,微微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唯有那只随意垂落、被药人毒血腐蚀的手背,在昏黄灯光下,青黑色的毒痕如同盘踞的活物,蜿蜒狰狞,无声诉说着方才石室内的凶险。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却又散发着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掌控一切的冰冷气息。那无声的“吞下去”命令,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

  车轮碾过一处坑洼,车身猛地一颠!

  “唔…!”剧痛瞬间冲破金针的封锁,如同烧红的钢钎贯穿大腿!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弹起,眼前阵阵发黑,一口带着脏腑腥气的污血呛上喉头!

  “夫人!”沈砚瞬间坐直身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内部状况。

  萧彻猛地睁开眼,鹰眸如电,带着审视与不耐的煞气:“怎么回事?!”

  谢玉麟摇扇的动作一顿,桃花眼中玩味褪去,换上凝重:“啧,这颠簸…怕是牵动了内腑毒患?云兄,你那金针,似乎不太牢靠啊?”矛头直指阴影中的云夙。

  云夙缓缓抬起眼睑。那双寒潭深眸,平静无波地扫过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又淡淡瞥了一眼沈砚和谢玉麟,最后落回自己手背的毒痕上。

  “金针锁脉,只为保其心脉不在颠簸中断绝,非是止痛良药。”他的声音清冷如玉碎,不带一丝波澜,“牵机引盘踞,凶兵戾气反噬,些许痛楚,是她必经之劫。若连此等煎熬都受不住…”他微微一顿,目光终于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那七日之赌,不如趁早认输。”

  **认输?绝不!**

  “嗬…嗬嗬…”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血沫。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未被金针完全锁死、尚能微微动弹的左手,染血的指尖死死抠进身下柔软的绒毯!指甲崩裂的痛楚,尖锐地刺激着昏沉的神经!涣散的目光强行凝聚,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狠狠射向云夙那双冰冷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刻骨的恨意和燃烧到极致的疯狂!

  **——看!我撑得住!我死不了!**

  云夙的寒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冰层下投入了一颗石子。他不再言语,重新垂下眼睑,仿佛刚才那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车轮辘辘,雨声如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沉重的车门锁链被从外面解开,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风雨的气息猛地涌入。

  “王爷,到了!”车外传来玄甲卫低沉肃穆的禀报。

  萧彻率先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看了我一眼,沉声道:“直接去‘寒渊室’!”

  我被再次抱起。萧彻的动作比之前更显粗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视线晃动,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看到的是镇北王府巍峨肃杀的轮廓。巨大的玄铁门洞开,如同巨兽之口。无数玄甲卫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在暴雨中肃立,冰冷的甲胄反射着晦暗的天光,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雨水冲刷着高耸的院墙和狰狞的兽首,整个王府弥漫着一股铁血牢狱般的压抑感。

  没有进入任何楼阁殿宇,一行人径直穿过重重守卫的回廊庭院,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假山石前。假山被茂密的藤蔓覆盖,在暴雨中更显阴森。

  萧彻上前,手掌按在假山某处,内力催动。

  “轰隆隆…”沉重的机括声响起,假山底部一块巨大的青石无声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幽深入口!一股远比药王谷寒玉床更精纯、更霸道的阴寒气息,如同沉睡巨兽的吐息,瞬间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而沉重的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奇异味道!

  “走!”萧彻抱着我,毫不犹豫地踏入那黑暗的入口。

  沈砚、谢玉麟紧随其后。云夙走在最后,踏入黑暗的瞬间,他素青的身影仿佛被浓稠的墨色吞噬。

  石阶陡峭向下,两侧石壁冰冷粗糙,每隔数丈才有一盏镶嵌在壁上的、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萤石灯,光线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台阶。寒气越来越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肺腑如同被冰针穿刺。湿冷的石壁凝结着水珠,不断滴落,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在死寂的通道中无限放大,如同催命的倒计时。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完全由莹白色寒玉开凿而成的石室出现在眼前!

  石室呈圆形,穹顶高耸,同样由寒玉构筑,上面似乎刻满了模糊不清的古老符文。四壁光滑如镜,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如同实质般的白色寒雾!地面中央,一张巨大的、通体由整块深蓝色寒玉雕琢而成的玉床,静静地躺在那里,比药王谷那张更大、更厚、寒意更甚!玉床周围的地面上,同样刻满了密密麻麻、散发着幽微蓝光的玄奥符文,组成一个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阵图!整个石室内的温度低得可怕,空气仿佛都要被冻结!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冰晶落下。

  这里,就是所谓的“寒渊室”!镇北王府最深处的囚笼!

  “放上去!”萧彻的声音在空旷寒冷的石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被粗鲁地放置在冰冷的深蓝色寒玉床上。刚一接触玉面,一股远比之前强烈百倍的极致寒气,如同无数冰锥,瞬间穿透薄薄的衣物,狠狠刺入骨髓!被金针压制的牵机引毒素如同受到刺激,猛地活跃起来,冰冷的麻痹感疯狂蔓延!而体内那混乱的凶兵戾气,则如同被投入冰海的岩浆,发出无声的愤怒咆哮!三股力量在极致寒意的刺激下,瞬间展开了更惨烈的绞杀!

  “呃——!”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又在体内暴走的戾气冲击下迅速融化蒸腾,带起丝丝白气!意识在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折磨中,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云谷主!金针!”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他看到我皮肤下青黑与金红光芒疯狂交替闪烁,气息混乱濒危。

  云夙缓步上前,走到寒玉床边。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微微俯身,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审视着我皮肤下疯狂流窜的光芒、急剧起伏的胸膛、以及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五官。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紧握匕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崩裂出血的右手上。

  他伸出那只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毒伤的手。指尖,三根闪烁着幽蓝寒芒的细长金针再次出现。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像在药王谷石室中那般带着掌控实验的漠然,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仿佛在对待一件随时可能爆炸、却又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

  “此乃‘九幽寒玉’,其性至阴至寒,可镇魂锁魄,亦能…激发凶戾。”云夙的声音在冰冷的石室中响起,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谶语,“金针拔除,寒气入体,与凶兵戾气、牵机之毒三者相冲,其痛苦,百倍于前。你体内凶灵已被药人毒煞短暂激化,戾气更甚。此刻拔针,如同引燃火药桶旁的引线。”

  他微微停顿,寒眸如同两柄冰锥,凿入我因剧痛而涣散、却又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瞳孔深处。

  “秦昭,”他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探究,“你是选择在冰封的麻痹中,如同活死人般苟延残喘数日,最终油尽灯枯?还是选择拔除金针,承受这万蚁噬心、烈火焚魂之痛,去争那一线…驾驭凶兵、吞噬剧毒、搏命求生的可能?”

  驾驭?吞噬?搏命求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混沌的意识深处炸响!

  **我要活!我要撕碎他们!我要百倍奉还!**

  这纯粹的、刻骨的恨意,如同最猛烈的燃料,瞬间点燃了濒临崩溃的意志!体内那混乱咆哮的凶兵戾气,仿佛感应到了这同源的、毁灭一切的疯狂执念,竟奇异地产生了一丝共鸣般的悸动!那被寒玉极致阴寒压制的暴戾,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向我残存的意志冲撞而来,带着毁灭,也带着…一种原始的、渴求毁灭的认同!

  “嗬…嗬嗬…”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嘶鸣,那不是恐惧,是野兽濒死反扑的咆哮!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云夙!被金针锁住的左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力,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寒玉床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一个染血的、扭曲的、却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笑容,在惨白的脸上绽开。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沫和灵魂燃烧的火焰,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壁上,也砸在另外三个男人骤然变色的脸上:

  “拔…针!”

  “好。”云夙眼中那冰冷的探究,终于化为一丝纯粹的、近乎残酷的欣赏。他不再犹豫。

  三根幽蓝金针,如同三道冰冷的闪电,瞬间从我颈后和腿根几处大穴拔出!

  **轰——!!!**

  仿佛禁锢火山口的巨石被骤然移开!

  被金针强行压制的、所有被冻结的剧痛、麻痹、狂暴戾气、以及寒玉床那极致阴寒的侵蚀,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灭世洪流,在这一瞬间,毫无保留地、彻底地、狂暴地爆发开来!

  “啊——!!!”

  无法形容的、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惨嚎,撕裂了喉咙,冲破了石室的死寂!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回寒玉床面!

  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炸开一片刺目的、扭曲的、混杂着青黑冰霜、金红火焰和污浊毒血的恐怖光晕!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了每一寸神经!亿万只毒蚁在骨髓深处疯狂啃噬!极致的冰冷要将灵魂冻裂,狂暴的火焰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焚为灰烬!体内三股力量的绞杀瞬间升级为毁灭性的爆炸!凶兵的暴戾意志裹挟着药人毒煞的混乱怨毒,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冲击着心脉,试图将最后的人性彻底吞噬!

  “噗——!”大口大口的、带着脏腑碎块的黑紫色污血,不受控制地狂喷而出!

  身体在深蓝色的寒玉床上疯狂地翻滚、抽搐、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皮肤在极寒的玉面上摩擦,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又被那刺骨的寒意冻结!

  沈砚脸色剧变,下意识想上前,却被萧彻一把按住!萧彻的鹰眸死死盯着床上那如同厉鬼般挣扎的身影,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忌惮!谢玉麟摇扇的手早已僵住,桃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骇然!

  而云夙,就站在床边。素青的衣袂被狂暴的气流卷动。他面无表情,眼神却专注得可怕,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观摩一场神迹的降临,又如同最冷酷的科学家在记录实验体极限崩溃的数据。他指尖微动,数根新的、闪烁着不同色泽光芒的细针悄然滑入指间,却并未立刻落下,只是在等待,等待那个决定性的临界点。

  **痛!痛!痛!**

  意识在无边的炼狱中沉浮。毁灭的诱惑如同深渊的低语,不断拉扯着残存的意志——放弃吧,沉沦吧,化为只知杀戮的凶兵,撕碎眼前的一切!

  **不!绝不!**

  母亲含恨而终的眼!前世被废黜的屈辱!被推入雪泥的冰冷!被轻蔑嘲弄的绝望!沈砚的伪善!萧彻的冷酷!谢玉麟的轻佻!云夙那视万物为草芥的漠然!一张张面孔在扭曲的光晕中闪现,带着嘲讽,带着贪婪!

  **恨!恨!恨!**

  这滔天的恨意,如同在毁灭的熔炉中淬炼出的最坚硬的精钢!它非但没有被痛苦磨灭,反而在濒死的绝境中,被锤打得更加纯粹,更加锐利!它成了锚,死死钉住了那即将被凶戾洪流冲垮的灵魂堤坝!

  **吞了它!吞了这毒!吞了这痛!化为我的力量!去撕碎他们!**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骤然点亮!不是被凶兵吞噬,而是…主动去吞噬!去驾驭那毁灭的力量!

  这念头一起,体内那狂暴冲撞的凶兵戾气,竟猛地一滞!仿佛感应到了这比它自身更加疯狂、更加纯粹、更加决绝的意志!那混乱的毁灭欲望,竟被强行引导,带着一丝犹疑,一丝试探,更带着一种被同源疯狂吸引的躁动,狠狠撞向了盘踞在心脉深处的、那团冰寒刺骨的牵机引毒核!

  **轰——!**

  灵魂深处仿佛响起一声无声的爆炸!更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但这一次,痛苦中,竟夹杂着一丝…奇异的、掌控的感觉?如同在驾驭一头狂暴的、随时会反噬的凶兽!

  寒玉床上,翻滚痉挛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一瞬!狂喷的污血暂时止住!皮肤上疯狂交替闪烁的青黑冰纹与金红火痕,竟出现了一刹那短暂的…平衡?

  云夙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他捏着细针的手指,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颤抖!那双古井无波的寒眸深处,翻涌起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发现旷世奇珍的极致狂热!

  沈砚、萧彻、谢玉麟,也同时屏住了呼吸!石室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寒玉床上那具残破躯体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却顽强的喘息声!

  一滴混合着污血和汗水的液体,从我的额角滑落,滴在深蓝色的寒玉床面上,瞬间冻结成一颗小小的、暗红色的冰珠。

  冰珠中心,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金红色光芒,顽强地闪烁着。

  如同地狱业火中,倔强燃烧的复仇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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