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好大的雪,月落日升,天色透出一丝青色的亮来,已经是雪陷踝骨。

  董仲舒踏雪而来,帐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三面竹简木架,没有任何装饰物。

  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长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而书皮上三个大字,曰:《春秋经》。

  书旁有一支尺余长的毫笔,和写满篆字的简帛。

  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种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的赐田减税、秦国简公的初祖禾等主要新政摘录内容。

  不知不觉间,董仲舒额头上渗出晶晶细汗。

  刘据想不到,人人称道的董公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贵为三公,却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

  “御史大夫。”

  听到刘据的呼唤,董仲舒这才回过神,躬身下拜道:“见过储君。”

  “怎么失了神?”

  “慑于储君的天纵之才。”

  董仲舒望着那简帛,由心而发,“臣从春秋中读到的是学问,而储君从春秋中读到的是治国。”

  “董公的意思,学问不能治国吗?”

  “圣人的书是拿来给别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

  董仲舒毫不避讳,直言道:“臣想知道,储君从春秋中获得了什么?”

  “三百年春秋,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然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郑国、齐国、晋国、越国因此相继灭亡。”

  刘据在燎炉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碗。

  “储君读过《战国书》?”

  “未及窥见。”

  “请储君听我一言……”

  董仲舒似乎是见猎心喜,为刘据讲述了战国以来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齐国的邹忌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做了鞭策入里的解说和总结。

  “那秦国呢?”刘据笑道。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

  直到始皇帝一统中原,秦国、儒家的相处,仍然不太愉快。

  “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理,秦国者,非儒生能评。”

  “御史大夫不评,日后儒生再评,恐怕会有失偏颇。”刘据笑了笑道。

  董仲舒心中一动,知道储君说的什么意思,儒生最了解儒生,暴秦、暴君,传说不到百年就这样了,再传说千年,始皇帝之名,就很难再入耳了。

  “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势力较量,或可暂忘不以成败论美恶之理。”

  董仲舒仍不讲商鞅变法,却给予了秦国、秦君委婉的总结陈词。

  “好一个大争之世!好一个弱肉强食!”

  刘据为董仲舒的急智拍手叫好,再问道:“那我汉家呢?”

  “高祖皇帝痛恶仁政礼制,行老子之大道之术,缩减官府,军士归田,无为而治,解天下刀兵连绵,可称千古圣君。”董仲舒颂圣道。

  那个手提三尺剑,七年立下不世之功的人儿,哪怕尿溺儒冠,也只能抨击德性,抨击不了能力。

  “御史大夫少说了一个,小国寡民。”刘据指出了他未尽之言,“这也是公羊兴起的原因。”

  大汉初年,大汉不像是帝国,更像是一个个邦国,虽然中央朝廷拥有着最高权力,但上下政令难以统一,尊皇而自治。

  道家之学,不是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实乃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然,止于邦国。

  当邦国一个个融入帝国中,帝国拥有且能发挥出帝国的力量时,道家精华,便耗尽了。

  这时,就要有新的学问,公羊春秋,趁势而起。

  “储君明智。”董仲舒再次躬身下拜道。

  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刘据轻快地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举碗笑道:“这就是你血溅龙庭的原因?”

  如鸡皮的手一抖,茶水滴滴落下,染湿了董仲舒的衣裳,举碗答道:“储君的意思,臣不明白。”

  “御史大夫,这世间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知道过程,从结果上,就能得出很多真相,就比如说,血溅龙庭的获益者,有谁?”刘据点头微笑。

  “臣不知……”

  “孤是一个,且是最大的一个。”

  刘据为其添了些茶水,“还有,御史大夫。”

  君权天授。

  这是一把双刃剑。

  父皇一直对“承认君权”很高兴,认为这是统治的理论根据,正统法理,却对“约束君权”置之不理。

  就父皇恶劣的性格,要接受约束,那根本不可能,但在宗亲之血染龙庭,走投无路的时候,首次接受了“天罚”,自此以后,父皇的权力就有了“天道”的限制。

  甚至,凡有洪涝、旱灾、地震、日食等灾异变化,都会成为儒生攻讦皇帝的机会。

  为了消灾避祸,皇帝必须采取某些方式,就比如举贤良方正,以举贤制代替原本的察举制。

  而儒生,总是会贤的是时候。

  董仲舒在出任胶西国相前,与中山王刘胜有无接触,刘据不知道,但在上任后,与中山王必然有接触。

  胶东、胶西,两个诸侯国,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资源,可以与所有诸侯王有联系、接触。

  中山王的刑场狂言,绝对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董仲舒默然。

  不承认,不否认。

  承认、否认,在刘氏皇帝,包括储君这,没有什么用,只要是认定的事,没有解释的余地。

  “御史大夫失意久了。”刘据轻飘飘的一句话,董仲舒立刻动容了。

  “就想改改这人间。”

  “自问学问如高山,却屡屡不受重用的董仲舒,为了自己,也为所有儒生,想要创造一个儒生的帝国,御史大夫,孤说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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