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袁军大营。

  在骂走刘邈使者之后,袁谭一人立于帐中,却是背手来回踱步。

  他本以为,在痛骂刘邈与文氏一番后,自己应当是能感到心旷神怡,不再往文氏身上分心,可以专心思索战事。

  但事实截然相反。

  如今袁谭只要稍稍松懈,文氏的样貌身段便浮现在自己脑海中。

  其形晧质曜春华,冰肌濯月魄。

  面若银浦初雪,敷新荔之莹润;唇含朱樱未破,染朝霞之绛色。蛾眉连翠岫,远黛入云鬓;星眸转秋泓,顾盼生潋滟,澄澈可鉴千江月,深邃堪藏万壑春。

  其态纤骨承云缕,娇躯化玉烟。

  行时如弱柳扶风,袅袅兮湘浦兰泣;静立若芙蕖映水,亭亭兮瑶池露凝。素手纤若削葱根,柔荑拂月;楚腰约似束素绢,罗带萦霞。回旋则流云遏步,长袖翻飞惊鹤影;逡巡则环佩鸣泉,罗袜生尘踏清涟。

  直到此时,袁谭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个陪伴了自己数年的佳人,似乎真的已经离自己而去。

  并且,还是自己亲自将其赶走的。

  更令袁谭难受的是,平日里自己精心照顾,不忍亵玩的那些个地方,如今恐怕正是被刘邈已经糟蹋到一塌糊涂。

  每每闭目,袁谭仿佛都能看到不堪入目的画面,听到不堪入耳的声音。

  袁谭忽然后悔。

  自己何必争一口气?

  直接问刘邈将夫人要过来,岂不是更好?

  当年刘备的妻女尽数被吕布掳走,事后就算归还回去,也无人因为此事而讥笑刘备啊!

  袁谭想派去使者,但又害怕被刘邈讥笑,反而是进退两难。

  莫名的烦躁让袁谭完全无心去继续观察舆图,准备战事。

  “不管了!”

  思绪的混乱,让袁谭完全不能思考。

  什么时机,什么战场……

  袁谭就不信,如今自己手握重骑还有乌桓骑兵,难道还不能战胜刘邈不成?

  掀开行帐那厚重的门帘,冷风以及新鲜的空气让袁谭打了个哆嗦。

  收紧领口,袁谭走出帐外。

  就在距离袁谭行帐最近的一圈营垒,摆放着许多轮毂深深陷入到泥土里的大车。

  看着那些大车,袁谭与刘邈决战的心思达到巅峰!

  明明是自己盼着刘邈前来。

  怎么如今自己反而犹豫了呢?

  袁谭重重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引得旁边的亲兵纷纷侧目,却也很快收回目光。

  脸上火辣辣的疼非但没有让袁谭感到耻辱,反而变得轻松起来。

  “理应如此!”

  袁谭拔开双腿,大步朝着蹋顿帐前走去。

  不等了!

  就在今夜!趁着刘邈立足未稳的时候发动进攻!

  就在袁谭走了几步后,却是微微一愣。

  只见蹋顿单于此时竟也领着一群人朝他走来。

  看蹋顿单于此时眉宇间似有怒气,并且在一众乌桓骑兵中明显有一个格格不入的汉人士卒,袁谭不禁皱起眉头。

  “敢问单于,发生了何事?”

  蹋顿来到袁谭跟前,随意抱拳行礼,便将人群中的那名袁军士卒推了出来,使其跪倒在袁谭面前。

  那士卒长得浓眉大眼,皮肤粗糙,嗓子一开便知道是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

  “殿下!吾方才发现有乌桓骑兵欺凌平民女子,一时看不过,就将他给砍了!”

  袁谭眉头皱的更深。

  怎么从他听到刘邈情报那时起,这周边的事情就总是这般不顺心意?

  而此时蹋顿单于身后的乌桓士卒忽然怪叫起来,用并不熟练的声音喊道:“他杀的可是乌桓大人!”

  “这人我认识!他以前是边地的骑兵!这次必然是公报私仇!”

  跪在袁谭跟前的那汉子忽然挣扎着朝身后啐了口唾沫:“呸!我若是真想公报私仇,你们以为现在还能站在爷爷面前说话?”

  “混账!”

  “看我活剐了这汉人!”

  “……”

  袁谭没有理会那些叫嚣的乌桓士卒,而是盯着蹋顿单于:“单于究竟是何意?”

  蹋顿单于脸色同样不好看。

  “我之前与殿下说过,此行随我前来的骑兵不止我部麾下,还有其他几名单于的部属!”

  “这次死的大人是另一名单于难楼的侄子,若是不能给个说法,我与他也说不过去!”

  袁谭此时表明平静,心中其实已经在骂娘。

  他现在都不知道,蹋顿究竟是蠢笨到无可救药,还是故意为之,将这件事捅到了明面上。

  明明是让亲兵过来一句口信的事情,为何要光天化日将此事抖搂出来?

  现在捅出,让袁谭如何去做?

  是偏向汉人?还是偏向乌桓?

  偏向汉人,完全有可能让乌桓离心离德,甚至让乌桓单于阴奉阳违,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上出工不出力。

  偏向乌桓,如今大庭广众之下,他这个袁军统帅的脸还要不要了?

  就在袁谭纠结之际,那袁军士卒也是朝着袁谭大喊——

  “殿下!”

  “如今可是我汉人的婆娘被别人欺凌!你难道要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吗?”

  “我虽然是幽州人,却也知道诸夏亲昵不可弃的道理!如今青州的百姓落难,难道我们就要无动于衷吗?”

  袁谭面皮抖动。

  对方不说这话还好。

  一提及“妻子受辱”,好不容易从脑海中抹去的文士身形再次出现。

  “混账!”

  袁谭现在凶神恶煞,只当这士卒是在骂自己!

  “便是女子受辱如何?就算真的受到侮辱,你有什么资格取他人性命?军法制度,难道就是放在那里的摆设吗?”

  袁谭当即转身离去,表示自己不再管此事。

  至于那袁军士卒,要杀要剐,都随乌桓人的意!

  但袁谭没看到的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蹋顿眼中出现一抹狡黠的笑意。

  能被草原边老评价为“有冒顿单于之姿”的蹋顿,当然不可能是蠢货。

  相反。

  蹋顿不过是想要用这汉军士卒的性命来试探袁谭。

  他在试探,

  试探,乌桓人的性命,究竟能不能与汉人等齐,甚至是比汉人还要重要!

  今日袁谭能够为一个乌桓人处死一名汉人,那谁说将来不可能因为更多的乌桓人去贬低更多的汉人呢?

  而这试探,显然异常成功。

  本来怒气冲冲的蹋顿单于突然变脸,露出自己那口泛黄的牙齿:“就这点小事,当真不该得罪殿下!”

  “今夜在我营中摆下宴席,还望殿下赏脸。”

  袁谭本身就要与蹋顿商议战事,也是当即答应下来。

  夜晚。

  乌桓单于的穹庐大帐前,有篝火跃动,整只全羊被架于火上烤的滋滋作响。蹋顿、袁谭居主位,诸多乌桓大人与汉军江龙环火而坐,身披毛毳。

  有骨制胡笳,声如风啸旷野,奏《猎火调》;有蒙牛皮的带铃鞉鼓,系于舞者腰间,踏步时铃鼓同鸣。

  还有用牛角钻孔制出的角笛,吹出低沉长音,低沉悠扬。

  乌桓的士卒持弓跃步,模仿追逐獐鹿,跳着不知名的舞蹈,狂野而有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袁谭还有袁军将士感到不适。

  和平日汉家士族的礼仪相比,乌桓的宴席简直粗野的不忍直视!

  但此时众人也都晓得乌桓对此战的重要,所以姑且就像喝乌桓那用马奶发酵的酸酪一样,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袁谭还是低估了这些乌桓人的素质。

  跳着跳着,便有几名女子被送了上来,并且扒光了衣物,强迫着与乌桓的士卒舞蹈助兴。

  “单于,还是与孤到帐中商议正事。”

  蹋顿单于意犹未尽的将目光从那些女子的皮肉上收了回来。

  本想劝袁谭看完这舞再走也不迟,不过看袁谭神色阴沉的可怕,蹋顿单于还是悻悻的与袁谭一同进入帐中。

  就连单于行帐,都与别处不一样。

  一股子羊肉的膻骚味混合着不知是粪便还是什么的恶臭直扑袁谭的鼻腔,好在是经过了陈登一事的洗礼,袁谭的忍耐也有了长足的长进,并没有表现的太过剧烈。

  “单于。”

  袁谭为了此战准备了太久,也隐忍了太久,所以现在无论自己碰到什么,都能继续忍着。

  “孤想请你今夜率领轻骑,直接进攻刘邈大营!”

  “刘邈如今初至胶东,立足未稳,正好趁此机会,先冲击其营帐,扰乱其军心!”

  蹋顿对袭营这样风险巨大,收益极地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具体如何,还要看袁谭给的价码如何。

  “孤营中还有几百匹盈余的好马,若是单于前去,便将这些战马尽数赠予。”

  袁谭可能不怎么好看。

  但此时在蹋顿眼中,袁谭简直就是汉人当中长的最顺眼的一个!

  “好!”

  “何时出发?”

  “就在拂晓时分!”

  “静候单于佳音!”

  袁谭又与蹋顿商议了许多细节,确定万无一失后,这才安心。

  不过蹋顿单于拂晓时分出的营,不过半个时辰后,就一脸讪讪的返回营中。

  “这是为何?”

  “刘邈处战马实在太多,不敢轻易靠近。”

  “……”

  袁谭心中暗骂了一句废话!

  刘邈可是大汉天子!

  既然是他亲自出征,必然是带着大汉的全部骑兵!

  而大汉究竟有多少战马,没有人比他这个亲自走私战马的人更清楚!

  蹋顿单于眼看袁谭就要发火,连忙笑道:“无事!无事!就当我出去放了一圈马!至于那些战马,自然也是不用殿下割爱。”

  袁谭又是板着脸:“单于这是什么意思?”

  “君子一眼,驷马难追!”

  “既然孤说要赠予战马,那就断然没有食言的可能!”

  蹋顿错愕的看着袁谭。

  自己什么都没干,结果就收获了几百匹宝贵的战马?

  汉人……向来这么败家的吗?

  不过蹋顿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大概,就是汉人说的“怀柔”、“攻心”吧?

  甚至蹋顿也不得不承认,在袁家这种天子麾下做事确实舒服。

  不像以前的大汉,动不动就对他们乌桓喊打喊杀的……

  蹋顿满怀欣喜的接受了袁谭掉下的肥肉。

  河北百姓不知用了多少粮食,多少精力养育的战马,就这样被袁谭随意交到了乌桓手上。

  当然。

  这在袁谭眼中,不过是自己这个储君对乌桓的赏赐与施舍罢了。

  “单于方才到刘邈营中,可曾看清其军阵?”

  蹋顿赶紧点头。

  无功而返也就罢,若是还不能说上个一二,只怕袁谭真的要与自己翻脸!

  “汉军此行,应当都是骑兵。”

  “其营地周围,还有许多的大车被布置在外围用于防范。”

  大车!

  袁谭呼吸一促!

  果然!

  刘邈果然是带着重骑兵来的!

  怪不得刘邈这般嚣张!

  不过袁谭随即就轻笑起来。

  估计刘邈打死也想不到,自己麾下集合了河北几乎全部的重装骑兵,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吧?

  “好!”

  袁谭此时,已经彻底没了顾忌!

  开战!

  只要打赢此战,他就是储君!他就是天子!他就是那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王!

  将来,他就是距离日月最近的那个人!千山见我应低头,万水遇我应改流!

  这么些年以来,袁谭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距离那个位置是那么近,近到只需要一场战场,一场胜利。

  “论及对此战的准备与决心,没有人能够超过孤!”

  哪怕是袁绍,哪怕是刘邈,哪怕是当世这两名一同出现在天上的日月,也都没有袁谭对此战有如此决心!

  因为无论是袁绍败了还是刘邈败了,二人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袁谭深知,自己一旦输了此战,自己将再没有任何崛起的机会!

  自己这辈子,都会被袁尚牢牢踩在脚下!成为他登基的垫脚石!

  身为袁家长子,身为陪伴袁绍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的袁谭,哪里能够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为此,无论是名声、脸面、道义,甚至妻子,袁谭都可以放弃!

  他,要战!要赢!

  袁谭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始筹划全面进攻的时候,亲兵忽然匆忙跑来——

  “殿下,陈元龙好似回光返照,要殿下立即过去,他有事情要与殿下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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