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是回光返照,袁谭眼神不自觉有些黯淡。

  “孤知道了。”

  暂时搁置了进攻刘邈的计划,袁谭径直往陈登帐中走去。

  掀开营帐那厚实的门帘,里外竟然是一般的冷。

  陈登身穿一件极薄的蓝白纱衣坐于行帐中央的竹席之上,宛若羽化仙人,与之前那个呕虫数斗的模样根本沾不上半点边。

  “元龙,无事矣?”

  听到袁谭说出那可能他自己都不信的话,陈登不由摇头。

  “我三年前曾经遇见神医华佗,他当时就为我治疗此疾,还说三年后,若是没有医术高超之人,我的性命难保。”

  “当时我还以为是华佗恐吓于我……现在想来,倒真是自己浅薄而无自知。”

  袁谭来到陈登对面,盘腿屈膝坐下,同时也是有些怅然——

  “可惜孤不知那华佗身在何处,不然便是有千难万险,孤也一定为元龙将其请来。”

  陈登咳嗽了几声,气血翻涌,使得面色都有些红润。

  “我当时听华佗说,他早已倦了四处行医,想要重新从仕。可如今既然没听过他的动静,想必应该是死了吧?”

  袁谭眉头一挑,似乎对这条消息格外惊奇。

  “医者毕竟是方技之士,地位不高,他有此念,也实属正常。”

  陈登半开玩笑道:“若是没死,说不定也被谁藏起来了,恐怕殿下也寻不到他。”

  袁谭无奈的笑了两声。

  “华佗那样的医者,行走四方,济世苍生,不知是积攒了多少功德。若是真的将他藏起来只为己用,那当真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陈登也是笑了几声,却听不出有半点的喜悦。

  “臣现在的身子,就好似一盏快要烧干净的油灯在风雨中燃烧,就算能够找来医者为其添油续命,又哪里能彻底将他救治呢?”

  对生死,陈登看的并不重。

  那是因为有的东西,远比生死还要重。

  “臣听说,刘邈将殿下的夫人送还回来了?”

  袁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颇为较真的加了一个字——

  “前,是前夫人。”

  “那不重要。”

  陈登忽而正襟危坐:“殿下如今,是否想要与刘邈决战?”

  “他既敢来,孤为何不能战?”

  “不可战。”

  袁谭皱眉:“为何?”

  “殿下难道没看出来,刘邈从琅琊一路赶往胶东,分明就是在迫不及待的让殿下进攻他吗?”

  “刘邈是为了解吕布之围!”

  “殿下当真觉得,刘邈是那种为了别人,能将自己的生死度之于外的人?”

  “……”

  袁谭沉默。

  站在他的角度,他自然要将世上一切穷凶极恶的形容词全部都给刘邈安上。

  至于舍己为人?

  这种精神,和刘邈有半枚五铢钱的关系吗?

  袁谭思索一番:“那刘邈估计是在中原战场抵挡不住,故此想要来此处寻觅战机?”

  “倘若真是如此,殿下难道不认为刘邈会第一时间撤回寿春,依仗淮河天险与陛下对峙吗?”

  陈登再次摇头。

  “刘邈这人,极为轻佻狡诈,他想要做到的事情,肯定会不计代价的做成;他不想要做的事情,肯定会千方百计的避免……就好似龙一般,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他做什么,殿下都一定要三思其目的,如此才能够应对于他。”

  陈登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有些懊悔。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在牙山时,我自认了解吕布与陈宫,便不去在意那诸葛亮。如今想来,那诸葛孔明能够戏弄我和戏弄婴儿一样,就是因为他没有轻视于我,而我却轻视于他啊。”

  “殿下与刘邈已经交手过不止一次……难道直到现在殿下还以为,刘邈不过一无赖之辈,无耻之徒吗?”

  “……”

  袁谭当然不那么认为。

  百姓可以这么认为。

  士卒可以这么认为。

  甚至将军还有官吏都能够这么认为。

  但是作为一个国家未来的掌舵者,作为被刘邈击败了数次的袁氏长子,袁谭太清楚刘邈是个怎样的人。

  可怕。

  甚至,无敌!

  不过袁谭从不往那个方向去想。

  因为袁谭害怕。

  他害怕,自己失去和刘邈敌对的勇气。

  他终究不是袁绍,不是曹操,不是这些真正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枭雄。

  所以袁谭只能是将刘邈进行贬低,这样才能忘记刘邈如今可是大汉天子!是三兴炎汉的中兴之主!是荡平江东、进击淮南、攻灭荆襄,平定益州,亲手镇压了半个天下,将来必然会在青史留名的雄主!

  不过陈登现在告诉他——

  不行!

  不能继续这样欺骗自己。

  不然的话,这一战,袁谭必输无疑!

  袁谭逐渐冷静下来。

  他开始细细思考刘邈此次突如其来的进攻。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甚至听说连行帐都没有带够,便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从中原直插到青州。

  如此迅猛的行军速度,几乎可以料想到汉军士卒的疲惫。

  可即便这样,刘邈依旧是带上了文氏。

  之前袁谭以为刘邈带上文氏,目的仅仅是为了羞辱自己。

  甚至,袁谭还脑补出将来在万人厮杀的战场上,刘邈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在数万大军面前凌辱自己的夫人,好让自己颜面扫地。

  但直到此时陈登提醒,袁谭才忽然反应过来——

  “刘邈,是故意的。”

  “他在故意激怒孤!好让孤立即率军与他决战!”

  袁谭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刘邈,他是怎么敢的?”

  难道刘邈真就这么自信,以为他一定能够击败自己?

  袁谭小心翼翼的询问:“有没有可能,是刘邈根本不知道我军有重骑兵和重武卒,一时担心大意?”

  “殿下以为,刘邈是傻子吗?”

  陈登的目光中带上些许无奈。

  “殿下不知刘邈,也该知道陛下和曹公。”

  “他们这种从战场上走出来的雄主,哪里可能刚好就在这么重要的战事上泛起了糊涂?”

  “而且就算刘邈不知道有那些,他总该是知道蹋顿麾下的数千乌桓骑兵的。”

  “殿下难道现在还以为,刘邈不过是一时心切?”

  “……”

  袁谭此时的心忽然哇凉哇凉。

  他到现在才发现。

  自己的一切行动,仿佛都成了敌人预料中的一环。

  倘若不是陈登提醒,袁谭真的就直接率领大军攻杀过去。

  而那一幕,则恰恰是刘邈最想看到的事情。

  袁谭此时头快要裂开。

  “元龙,孤想不明白。”

  “刘邈,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竟然能够这么有恃无恐?”

  重骑兵?

  霹雳车?

  海船?

  ……

  可惜袁谭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这个问题,陈登也无法回答。

  不过陈登却慢悠悠的说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古代善于指挥作战的人,总是先创造条件使自己处于不可战胜的地位,然后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机会。做到不可战胜,关键在于自己能否掌握主动权;敌人能否被战胜,在于敌人是否给我们以可乘之机。所以,善于作战的人,能够做到不可被敌人战胜,而不能做到使敌人一定被我所战胜。所以说,胜利可以预见,却不能强求。

  “刘邈现在藏着什么,臣与殿下都不知晓。”

  “不过行军打仗,从来都不是一件能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

  “既然现在不能战胜刘邈,那殿下就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先为不可胜。

  再待敌之可胜!

  既然管不到刘邈,那就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既然刘邈想要和殿下速战速决,那殿下偏偏就采取守势,不与其争锋。”

  袁谭正要着急,可陈登却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先不要急。

  “殿下眼光不可拘泥于一处。”

  “如今天气很快就要到最为寒冷的时候。”

  “只要殿下能够搭建温暖的营垒,提供取暖的柴火,囤积足量的粮草,那士卒的士气就会上升,为殿下效力。”

  “反之,刘邈率领的汉军却没有可以避寒的屋子,没有取暖的柴火,没有让他们能吃饱的食物,他们的士气自然就会下降。”

  “战事,说到底,终究是士卒在作战,而不是殿下或者刘邈在作战。”

  “只要慢慢瓦解其斗志,消散其士气,那无论刘邈有什么图谋,都绝对不会实现的。”

  陈登最后给袁谭的建议,那便是守!

  如今,优势在我!

  只要能守住,不损兵折将,刘邈自然就会选择退兵。

  而一旦刘邈选择撤退,那就意味着刘邈的战略受阻。

  战略一旦受阻,那距离失败难道还远吗?

  袁谭此时脸色阴晴不定。

  他其实已经是被陈登说服。

  可是一想到自己想方设法将刘邈勾引到青州,结果自己却要先钻起来,那岂不是成了王八?

  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的夫人还在刘邈那里,袁谭就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一个王八,而且还带了不少绿色!

  感性与理性不断在脑海中碰撞,让袁谭迟迟不能决定。

  此时对面的陈登却忽然面色苍白起来。

  如灯灭。

  如油尽。

  陈登本来干瘪的脸颊忽然变得饱满,就在袁谭惊恐的以为陈登又要呕吐出虫子来的时候,一丝鲜血却是从陈登嘴角徐徐留下。

  “殿下,臣没时间了。”

  陈登喉结上下滚动,强行将最终的秽物咽了下去。

  “臣有没有和殿下说过,臣为何选择弃暗投明?”

  袁谭摇头。

  唯独此事,他没有问过陈登。

  但不问,不代表不好奇。

  陈登虽为世家,但光凭其相继辅佐刘备、吕布,使其在徐州站稳跟脚,就注定哪怕是在刘邈跟前也有人能为他说的上话。

  更别说,还有刘邈的好友,大汉的司空陈瑀和陈登也算同族,就算将来是要清算,或许陈登不能保留田地,恐怕也能够保下大量的财货。

  而且凭借着这些关系以及陈登本身的才能,可能不能去搏一个尚书令,一个三省长官,但若是一方封疆大吏,那对陈登而言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放着这么优渥的条件不好好在大汉混,反而要投靠北赵,这属实是让袁谭都不解的事情。

  “原因无二。”

  “刘邈,不像陛下,不像曹公。”

  “这些人,都是英雄,是豪杰。”

  “但是刘邈,却是个骗子。”

  陈登的语气毫不掩饰对于刘邈的蔑视。

  “他喊着均分土地,其实有些事情他自己心中必然明白——”

  “这世上,总归是有豪族,有世家的。”

  “就算他真的将这天下犁一遍,将什么吴郡四姓、荆襄蒯蔡都杀个干净,以后的大汉,也迟早会出现什么吴郡陆氏、富春孙氏,或者庐江周氏。”

  “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陈登对刘邈,甚至是有些愤怒。

  “之所以如此行骗,他为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天子之位而已。”

  “什么为民?这天下,只有驭民、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罢了。”

  “他,根本做不到自己说的那些事情,却要让别人为其赴汤蹈火……这样的人,实在令人不耻!”

  陈登从一开始就不信刘邈所谓“民受”的那套。

  天子,是从来都不会爱民的。

  袁谭此时却微微皱眉。

  虽然他也对刘邈有着许多怨言。

  但此时,他却觉得陈登之言,还是有所偏彼。

  他想告诉陈登——

  他去过江东,去过金陵。

  在那里,其实刘邈并未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

  相反。

  贸易让百姓变得富有。

  繁华让百姓变得安逸。

  学堂让百姓变得智慧。

  但袁谭不能承认这些。

  倘若承认刘邈做的是对的,那岂不是说他现在做的是错的?

  袁谭不想将他与刘邈,将汉赵之间的事情拔高到那般地步。

  对与错,与他其实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权柄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所以面对陈登的话,袁谭只是轻轻点头,表示应和。

  陈登见到袁谭认同自己,也终于再次露出笑容。

  “既如此,臣该说的都说了,臣便不送殿下了。”

  “至于这仗究竟如何打,终究还是要靠殿下……”

  当夜。

  正在睡梦中的袁谭被亲兵叫起。

  “殿下,陈元龙去世了。”

  袁谭目中虽有悲伤,但表情却是淡然。

  “全军听令!”

  “即刻前往平度,固守大泽山,不得与刘邈有半点冲突!”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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