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洛阳城,皇宫深处,暖阁熏香。

  十常侍之首的张让,裹着件滑溜溜的紫貂裘,斜倚在铺了厚厚熊皮的软榻上,脚边跪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正捏着他那双保养得比女人还细嫩的脚。他眯缝着眼,手里把玩着一块刚从并州“孝敬”来的、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佩。

  “啧,张显这外将,倒是个晓事的。”张让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根针在丝绸上刮。

  “使匈奴中郎将的位子没白给,瞧瞧,这不就惦记着咱家了?今年是第几次孝敬了?”

  旁边侍立的张恭,笑得脸上褶子堆成了菊花,凑趣道:“阿父说的是!这小子不光会打仗,这‘懂事’的劲儿,可比那些鼻孔朝天的世家子强多了!

  加上之前的那株老参,今年已经是他第四次孝敬阿父了。”

  张让舒服地哼了一声,把玉佩揣进怀里暖着,慢悠悠道:“嗯…懂事就好。

  告诉下面的人,张显那边要粮要饷,只要数目不太离谱,看着给点。

  这年头,能替陛下稳住北边,还能想着孝敬的,不多了。

  让他好好干,真是个能长脸的好家伙!”

  “诺!阿父放心,儿这就去吩咐!”

  张恭连忙躬身应下。

  暖阁里暖香袭人,一派安逸。

  而千里之外冀州大地的刺骨风雪与濒死哀嚎,却一丝一毫也吹不进这锦绣牢笼。

  清河郡,郊野破庙。

  风跟刀子似的,裹着雪粒子,从没了窗棂的破口呼呼往里灌。

  破庙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都是些逃荒来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群等待宰割的鹌鹑。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酸腐味和压抑的咳嗽声。

  庙中央,一堆半死不活的篝火勉强跳动着,映着一张沟壑纵横却异常亢奋的老脸。

  是个瘸腿的老道士,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道袍。

  他盘腿坐在一块破草席上,手里没有拂尘,只有半块冻得梆硬的杂粮饼子。

  他嘶哑着嗓子,唾沫星子随着激动的讲述四处飞溅。

  “……乡亲们!睁开眼看看吧!这世道,还叫人活吗?咱们祖祖辈辈种的地,成了豪强的!

  咱们辛苦打的粮,进了官仓!咱们的娃儿,饿得皮包骨头!那些穿绸裹缎的老爷们呢?他们吃着山珍海味,搂着娇妻美妾!这叫什么?

  这叫‘苍天’无眼!他们吸干了咱们的血!榨干了咱们的骨髓!”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和愤怒的喘息。

  一个抱着饿晕过去孩子的妇人,死死咬着嘴唇,血丝都渗了出来。

  老道士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在咆哮:“苍天已经死了!瞎了!它不配再管着咱们了,大贤良师说了!再造黄天,太平道就是咱们穷苦人的活路!

  入我太平道,信我黄天,得符水,祛百病!等咱们杀光那些狗官豪强!均贫富!等贵贱!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这苦日子,就到头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陶瓶,拔开塞子,里面是浑浊的泥水。

  “看!这就是救命的符水!大贤良师赐下的神药!喝了它,黄天保佑,百病不侵!喝了它,咱们就是黄天的兵!头裹黄巾,跟着大贤良师,杀出一个太平世道来!”

  绝望的人群如同干柴被点燃。

  一双双熬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瓶浑浊的符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有人颤声问:“道…道长,这符水…真能活命?”

  “能!当然能!”老道士斩钉截铁,他指着角落里一个刚刚喝了符水正剧烈咳嗽的老汉。

  “瞧见没!王老汉!三天没吃东西,喝了符水,这不就有力气咳了?黄天在上,心诚则灵!”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阵嚣张的吆喝和马蹄声!

  “里面的流民听着!奉郡守大人令!征发民夫清雪修路!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立刻出来集合!抗命者,以谋逆论处!”

  破庙的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踹开!几个穿着厚实皮袄、挎着腰刀的衙役闯了进来,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班头,手里拎着皮鞭,嫌恶地扫视着庙里肮脏拥挤的人群。

  “都聋了吗?滚出来!”班头一鞭子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流民身上,那流民惨叫一声,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流民们惊恐地往后缩,像受惊的羊群。

  那瘸腿老道士却猛地站了起来,挡在衙役面前,枯瘦的身体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官爷!行行好!看看这些人!老的快死了,小的饿晕了!哪还有力气去修路啊!给条活路吧!”

  “活路?”班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脚踹在老道士胸口。

  “老东西!活路是给老爷们修的!你们这些泥腿子,贱命一条,也配要活路?滚开!”

  他嫌恶地甩了甩靴子,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老道士被踹得踉跄后退,撞在火堆旁,火星四溅。

  他挣扎着想再站起来,那班头却已不耐烦,扬起鞭子劈头盖脸抽下:“不知死活的老狗!让你挡道!”

  鞭影翻飞,老道士抱着头在地上翻滚,破旧的道袍瞬间被抽裂,露出下面嶙峋的肋骨和渗血的鞭痕。

  他怀里的那个小陶瓶摔在地上,“啪”一声碎裂,浑浊的符水混着泥浆流了一地。

  “我的符水…黄天…”

  老道士看着碎裂的陶瓶,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阿爷!”人群里一个半大少年目眦欲裂,猛地扑出来,想护住老道士。

  “小崽子找死!”班头狞笑一声,拔出了腰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一声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咆哮,猛然从庙门口炸响!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抱着饿晕孩子的妇人!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双目赤红,脸上是刻骨的仇恨和疯狂的决绝!

  她猛地撕开自己破烂的衣襟,露出里面一块用黄的皱巴巴的破布头,死死绑在额头上!

  “跟他们拼了!入黄天!杀狗官!”

  妇人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刀子,瞬间刺破了所有流民的恐惧,就像是一锅热油里滴入了一滴水花,瞬间沸腾!

  “杀狗官!”

  “入黄天!求活路!”

  “拼了!”

  积压的怒火、绝望、仇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庙里庙外的流民,像是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赤红着眼睛,抓起手边的石头木棍,甚至是冻硬的泥块,嗷嗷叫着扑向那几个衙役!

  “反了!反了!”班头吓得魂飞魄散,挥刀乱砍,却被几个疯狂的流民扑倒在地,石头木棍雨点般落下。

  其他衙役也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惨叫声被愤怒的嘶吼彻底掩盖。

  骚动如同瘟疫般蔓延。

  附近的流民点,听到动静,看到那星星点点的黄布条在风雪中晃动,如同看到了燎原的火种。

  越来越多的流民撕下衣襟,用能找到的任何黄色染料,黄土,植物甚至是尿液,染黄布条,裹在头上。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杀狗官!开仓放粮!”

  “去找大贤良师!求活路!”

  简陋的武器被分发下去削尖的木棍、锈迹斑斑的柴刀,沉重的农具。

  愤怒的黄巾人流,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水,在瘸腿老道和那个绝望妇人的带领下,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向着巨鹿郡的方向而去。

  巨鹿郡,广宗县。

  张角披着旧皮袄,伏案疾书。

  案头堆满各地传来的密报,眉头深锁。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思绪,他抬头朝门口望去:“何事这么慌张?”

  张宝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气,脸色煞白:“大哥!出事了!清河郡…有大批信徒提前裹了黄巾,杀官夺械,正朝广宗涌来!领头的是个老妇跟半大小子…还带着个被打得快死的老道!”

  张角猛地站起,带倒了笔架,墨汁污了刚写的绢帛:“提前了?!多少人?!”

  “不知具体!但沿途裹挟,已成洪流!官府肯定已惊动!我们…我们还没准备好啊!”

  “什么时候的事?”

  “快大半天了!那些信徒们都朝广宗来了,该怎么办大哥,要不要管他们?”

  张宝有些心急,预定的起义时间根本就还没到,按照大哥张角的意思他们起码还要再等一两年才会动手。

  上次从桃源回来后,自家大哥就格外的注意信徒的内在培养,教书识字,积蓄钱粮,甚至于在这期间他们还抓出了不少在太平道里的三心二意者。

  三十六方都听从了大哥的嘱咐忍着撑着,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最先没沉住气的反而是自己所在的冀州,还是相邻的郡县!

  张角紧了紧身上的皮袄,走到窗边叹了口气,他瞭望着星空但在无数乌云的遮蔽下,他连月光都看得不太清楚。

  “唉”

  “时也.”

  “命也.”

  “这是黄天在提醒我们”

  “不能再等了,我们能等,但这百姓已经等不了了,天下众生苦汉.”

  “久矣!!”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浑浊的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虽非吾愿!但苛政酷吏生生将黄天逼出!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信众羸弱一旦不管他等,我太平道十数年的经营都有可能付之一炬!”

  “那!便不等了!”

  他猛地挺直佝偻的脊背,一股慷慨无畏之意勃然而生、

  “宝弟!”

  “在!”

  “传令!点燃烽火!敲响聚众鼓!派出快马告知各地方帅,渠帅!”

  他抓起案上象征大贤良师权威的九节杖,杖头指向门外无边的黑夜,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今日我等.”

  “起势!!!”

  “诺!!!”张宝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点燃,化作熊熊火焰,转身冲入风雪!

  子夜。

  广宗县内不知何时多出了很多行走的人。

  他们人人头戴着黄巾,皆是虔诚的朝着县府的位置汇聚。

  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穿着衙役皂服的底层吏员!

  不止是广宗县内。

  县外同样也是。

  秘密的消息就像是湖面上的涟漪荡漾开来,传遍四方。

  在广宗县内黄巾信众聚集的时候,许多快马也奔向了四方。

  城外隐匿在村庄,山林中的太平道营地瞬间沸腾!简陋的武器被分发,简陋的黄旗被竖起。

  渠帅们站在高处,挥舞着刀剑。

  “大贤良师有令!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杀狗官!开仓放粮就在今日!”

  没有预想中的周密部署,也没有足够的攻城器械。

  但广宗县衙的抵抗却微弱得可怜,县令试图组织家丁抵抗、

  却被早已裹了黄巾的衙役从背后捅了刀子。

  城门被内应以及黄巾信众打开,城外汹涌的黄潮瞬间涌入!

  这股黄潮是汹涌的人头,是简陋的武器,是无数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怒火与求生欲望的眼睛。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高举着一切能举起的“武器”,发出震耳欲聋、混杂着无尽苦难与希望的呐喊。

  “大贤良师!”

  “大贤良师!”

  “大贤良师啊!”

  声音汇成洪流,冲破风雪,直上云霄!

  广宗县内立起了无数的火把。

  张角站在高台之上,明黄头巾在风中翻卷,如一面逆命的旗帜,深青道袍上的八卦纹隐隐泛光,手中九节杖点地时,他大喝道、

  “黄天的子民们!汉失其鹿,天下共逐!苛政如虎,官逼民反!今日,吾等承黄天之命,顺万民之意,揭竿而起!”

  “传吾号令:三十六方!八方响应!凡我黄巾所至,诛贪官!开府库!均田亩!”

  “以我黄巾热血!换天下——太——平——!”

  “太平!!!”

  “太平!!!”

  “太平!!!”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彻底淹没了广宗城!无数简陋的黄旗在火把映照下招展,汇成一片翻滚的黄色怒涛,向着冀州,向着中原,向着大汉王朝腐朽的根基,汹涌扑去!

  时年184年,二月初四,立春。

  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为号。

  黄巾。

  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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