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费存折上被划去大半的数字,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一道清晰水痕,标志着某种结束,也预示着新的开始。阿星捏着那张薄薄的、印着县城装修公司地址和联系电话的名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凸起的烫金字体。窗外是海角村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瞭望室蒙尘的小窗,斜斜地打在布满岁月痕迹的石地上,形成一块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晒干海藻的独特气息,还有瓦罐里小米粥残留的、温吞的米香。

  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是这片古老灯塔里唯一的新鲜光源。它映着阿星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曾经被镁光灯过度曝光的线条,如今在海风的磨砺下显得沉静而坚实。也照亮了阿汐靠在他肩头、正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琥珀色的瞳仁在屏幕光的映照下,像两颗浸润在深潭里的、温润的宝石,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

  屏幕上,是一个设计软件简陋的界面。阿星用鼠标笨拙地拖动着一个代表“房屋”的方块,旁边是几个同样简陋的图形:代表“院子”的方框,代表“水池”的蓝色椭圆,代表“菜地”的绿色条纹。鼠标移动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塔内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阿星的声音依旧带着砂砾般的质感,但明显流畅了许多,不再有那种撕裂般的卡顿,如同生锈的齿轮经过反复磨合,终于能艰难地转动,虽然摩擦声犹在,却已能传递连续的思绪,“是……大门。”他移动鼠标,在代表院子的方框前端点了一下,一个简笔画的小门标识出现。“车……能进来。”他顿了顿,目光移向院子左边那片空位,鼠标挪过去,小心地放下那个蓝色椭圆,“这里……挖个……鱼池。”他的眼神亮了一下,仿佛穿透了屏幕的阻隔,看到了水面映着天光,几尾锦鲤曳动碧绿水草,搅碎一池云影的静谧画面。“旁边……搭个……凉亭。”他又放下一个代表亭子的符号,一个四角攒尖的小小图形,“我……在里面……写东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那是对一个独属于思考、不被喧嚣打扰的空间的渴望,是笔尖沙沙作响时,灵魂得以休憩的港湾。

  阿汐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随着那蓝色椭圆和亭子符号在前院大片空地上的落下,一点点黯淡下去,如同被突如其来的云翳遮蔽了阳光。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小嘴也微微撅了起来,泄露出主人内心的不认同。她紧紧盯着屏幕上那片被鱼池和凉亭占据的、代表前院的宝贵区域,又看看右边仅剩的那一小条象征菜地的绿色条纹区域,眉头拧成了一个小小的、倔强的疙瘩。

  “不行!”她猛地坐直身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渔家姑娘特有的爽利和不容置疑的坚决,瞬间打破了灯塔的宁静。她伸出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那是常年与渔网、海草、锅灶打交道的印记——用力戳着屏幕上代表前院的那片空白区域,指尖几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液晶屏。“阿星哥!前面地方那么大!光弄个水池子亭子多浪费!”她的语气急促,带着对土地最原始、最深切的珍视,“这里!这里要划出来!种菜!”她用力地在屏幕上那片空白的区域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仿佛要立刻用篱笆把它圈起来。

  她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阿星,里面燃烧着对土地最朴素的渴望和一种当家女主人的天然规划感,那光芒如此纯粹而强烈,不容忽视:“小白菜!水萝卜!韭菜!还有小葱!多好!现吃现摘!比镇上买的蔫巴菜鲜多了!水池子凉亭放后面去!”她小手一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仿佛已经看到了绿油油的菜畦在前院蓬蓬勃勃地生长,瓜果坠满藤架,清晨的露珠在嫩叶上滚动,那是她心中最踏实、最富足的生活图景。对她而言,泥土的芬芳和亲手采摘的满足感,远比一个只能观赏的水池和仅供静坐的凉亭来得真实和重要。

  阿星愣住了。屏幕上的蓝色椭圆和凉亭符号仿佛凝固在那里。鱼池凉亭在前,这是他潜意识里对宁静和创作空间的具象化规划,是他熬过无数个孤寂夜晚、用文字艰难凿开一条生路后,对心灵港湾的无声诉求。那池水,那亭角,是他对抗外部喧嚣、向内寻求平静的堡垒。而阿汐眼里那片生机勃勃、必须占据阳光最充足前院的菜地,则是她对生活最踏实的掌控与期许,是她用双手创造温饱和丰盈的战场,是她扎根于这片海角、繁衍生息的本能。两个蓝图,同样基于对“家”的热爱和建设,却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生活重心和心灵需求,此刻在这简陋的图纸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在了一起,壁垒分明,互不相让。

  “凉亭……要安静……”阿星试图解释,眉头也微微蹙起,鼠标无意识地点着那个蓝色的椭圆,仿佛在为自己的构想辩护,“前面……靠路,人来人往……小虎子……吵闹……”他想象着阿海伯那穿透力极强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小虎子带着一群皮猴子追逐打闹的笑闹声穿过前院,毫无遮拦地直扑他凉亭里摊开的稿纸,打断那好不容易凝聚的思绪。在前院,那份他渴求的宁静似乎遥不可及。

  “水池子放后面才安静呢!”阿汐立刻反驳,逻辑清晰,像海边礁石般稳固,“前面靠路,挖个水池,万一小虎子他们玩疯了掉进去怎么办?多危险!凉亭放后面,靠着咱们屋子,又安静又方便你写东西!离灶房也近,渴了饿了喊一声我就听见了!”她顿了顿,眼神里带上点小得意,仿佛找到了制胜的关键,“菜地放前面,阳光最好!一整天都晒得着!浇水也方便!我从灶房窗户一眼就能瞅见长没长虫,有没有鸟来偷吃!”阳光和便利,是她为菜地争取前院位置最有力的武器。

  “鱼池……要有……景……”阿星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固执。他想象着坐在前院精心搭建的凉亭里,抬眼就能看到大门进来的蜿蜒小路,看到远处海天一色的壮阔,看到夕阳下归航渔船的剪影缓缓驶入港湾,看到潮汐涨落,云卷云舒。鱼池在前,波光粼粼,是这幅动态画卷中不可或缺的点睛之笔,是风景的一部分,是他汲取灵感的源泉。挪到后院,如同明珠蒙尘,隔绝了他与这片海角最鲜活脉动的联系。

  “凉亭放后面,看后院的菜地不是景?”阿汐寸步不让,小脸因为激烈的争论微微泛红,像熟透的海棠果,“绿油油的,开花的时候黄的白的紫的,还有蜜蜂蝴蝶嗡嗡飞,不比光秃秃一个水池子好看?有生气多了!”她描绘着菜园四季的生机,试图用另一种“风景”说服他。“再说了,”她语气忽然软了一点,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轻轻拉了拉阿星的袖子,“阿星哥,你写东西累了出来走走,顺手摘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拔个水灵灵的红皮水萝卜,多新鲜!咔嚓一口,又脆又甜!水池子里的鱼再好看,总不能捞出来生啃吧?”她用最朴素的、关乎味蕾的直接体验,来对抗他略显抽象的“景致”论。

  “噗……”阿星被她最后那句“生啃活鱼”的荒谬画面逗得差点笑出声,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戳破了一个口子。他看着阿汐那张写满认真、又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生啃”而有点不好意思、微微泛红的小脸,心中那点因为精心构想被推翻而升起的不快,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了。一种更深的理解和包容涌上心头。

  是啊,他写的是生活。活生生的,带着泥土气息、锅灶油烟、汗水和笑声的生活。前院是门面,是迎来送往,是热闹的烟火气,是阿汐用双手耕耘、为这个小家创造物质丰盈的舞台。后院才是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可以休憩和耕耘精神家园的天地。鱼池凉亭需要绝对的宁静来孕育文字,阿汐的菜地需要最充沛的阳光和便利来结出果实,它们本就不该挤在同一个喧嚣的前台。

  他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释然和浓浓的暖意。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带着海风和墨水的混合气息,轻轻刮了一下阿汐因为激动而微红的鼻尖,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和无奈妥协的笑意:“好……听你的。菜园子……放前面。”

  阿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盏最明亮的小太阳,所有的坚持和紧张都化作了纯粹的、巨大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真的?阿星哥你最好啦!”她欢呼一声,像只欢快的小鹿,差点蹦起来。

  阿星的心被她纯粹的笑容填满。他重新看向屏幕,鼠标移动起来,这一次带着清晰而坚定的决断,再无半分犹豫。他果断地将代表鱼池的蓝色椭圆,从图纸前院那显赫的位置,拖拽起来,稳稳地放置到了代表房屋后方的区域,紧贴着未来卧室的窗下。接着,又将那个小小的亭子符号,挪到了鱼池旁边,两者相依,形成了一个静谧的角落。“这里……鱼池……凉亭。”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尘埃落定的踏实,“安静……有……后窗的景。”

  接着,他在房屋前院靠近大门的一侧,画下了一个规整的长方形:“这里……停车。” 这是给阿海伯偶尔开来的小三轮,或者以后可能添置的代步工具留的位置,实用又不占用太多宝贵的阳光地带。

  然后,他挪动鼠标,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仪式感,将那片代表菜地的绿色条纹,大片地、毫不吝啬地铺展在了前院最中心、阳光最充足、位置最醒目的区域!几乎占据了前院剩余的所有空间!那片绿色在屏幕上如此醒目,如同阿汐眼中跳动的生机。

  “这里!”他指着那片醒目的绿色的区域,看向身边兴奋得脸颊绯红的阿汐,嘶哑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一种“领土交割”的郑重,“你的……菜园子!小白菜……水萝卜……韭菜……小葱……”他学着阿汐刚才报菜名的语气,一样一样数着,“全……种上!”

  “还有茄子和西红柿!辣椒!黄瓜豆角要搭架子!”阿汐立刻兴奋地补充,声音雀跃,小脸因为喜悦而光彩照人,仿佛已经闻到了泥土翻新的气息和蔬果成熟时清冽的甜香。她指着图纸上那片绿色,手指灵动地点划着,已经开始细致规划,“这边靠墙根种叶菜,那边空出来搭高高的架子爬藤!中间留条碎石子小路,下雨天也不沾泥!”

  阿星笑着点头,目光又落到后院那片区域。他在代表鱼池的椭圆旁,又添加了几个小小的、代表鸡鸭鹅的简笔符号。“后院……鱼池……凉亭……再养……几只鸡鸭。”他看向阿汐,眼神带着商量的温和,“你……管菜园子……和……它们。”这样分工明确,前院是阿汐生机勃勃、大展拳脚的战场,后院是他静思笔耕、兼有生趣的港湾。一个家,两种节奏,彼此独立又相互依存。

  “成交!”阿汐响亮地应道,笑容灿烂得晃眼。她伸出手指,小拇指微微翘起,像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关乎未来的神圣仪式,和阿星同样带着薄茧的小拇指用力地、紧紧地勾了勾。图纸上的线条和色块,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他们共同编织的、触手可及、充满烟火气的未来图景。海风穿过窗缝,带来远处隐隐的涛声,像是在为这份协议作证。

  几天后,海角村通往灯塔的那条被海风常年吹拂、略显荒僻的小路尽头,响起了久违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声音打破了渔村午后的宁静,引得附近几户人家的狗狂吠起来。一台明黄色的挖掘机,如同从现代工业文明闯入这片古老海角的钢铁巨兽,轰隆隆地沿着小路驶来,巨大的履带碾压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最终停在灯塔脚下那片杂草丛生、围着破败低矮泥坯墙的院子前。

  驾驶室里,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司机探出头,和阿星确认了一下方位。阿星站在稍远处,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这片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土地——绝望的沉沦,无声的挣扎,细微的温暖,以及最终抓住的那一缕微光。阿汐紧紧挨着他,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角,指节微微发白。

  巨大的机械臂如同巨人的手臂,带着冰冷的力量感,高高扬起,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粗壮的钢爪闪烁着金属的寒光,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向那堵在风雨中飘摇了几十年、早已斑驳不堪的泥坯院墙!

  轰隆——咔啦啦!

  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伴随着砖石土块瞬间崩裂、塌陷的刺耳声音骤然爆发!烟尘如同被惊醒的黄色巨兽,猛地腾空而起,翻滚着,膨胀着,迅速弥漫开来,形成一片浑浊的雾障,将挖掘机和那倒塌的院墙完全吞噬。浓烈的尘土气息混合着老屋特有的、陈年海腥和潮湿霉味,扑面而来。细小的碎石和土块被气浪裹挟着,噼里啪啦地溅射到周围的地面上。

  阿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阿汐面前,自己也微微眯起了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的微微颤抖,如同这片土地发出的沉重叹息。烟尘弥漫中,视线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那巨大的钢铁手臂在黄雾中冷酷地挥舞,一次又一次地砸下、抓取、倾倒。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又一阵砖石碎裂的哀鸣和更浓重的烟尘腾起。

  那间低矮破旧、墙体早已被海风盐雾侵蚀得坑坑洼洼、却为他们遮挡了无数风雨、在冰冷绝望中提供了唯一庇护、也默默见证了他们从相互依偎取暖到如今携手规划未来的老屋,正在眼前被这无情的钢铁力量,一寸寸地拆解、粉碎、化为齑粉。烟尘翻滚,仿佛能看到旧日的时光碎片——初来时的死寂麻木,阿汐端来的第一碗热粥,煤油灯下教写字的剪影,病痛中的互相扶持,决定重建家园时的争吵与和解——无数光影在飞扬的尘土中明灭、闪烁,最终无可挽回地坠落、消散。

  阿汐的身体绷得紧紧的,靠着他手臂的力道加重了。阿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宽厚的大手,坚定地覆在阿汐紧紧抓着他胳膊的小手上,用力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握了握。他的目光穿透翻腾的、令人窒息的尘土,落在那片正在被粗暴清理出来的、开阔的宅基地上,眼神沉静而坚定,如同风暴中屹立的礁石。没有沉湎于过去的不舍,只有一种破茧成蝶、向死而生的决绝。旧的庇护所倒塌,被彻底抹去,是为了让新的、更坚固、更温暖、承载着他们共同期望的家园,从这片浸透了汗水和希望的土地上,重新生长出来。

  尘土渐渐沉降,如同巨兽缓缓收敛了气息。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挖掘机的钢爪变成了巨大的铲斗,开始高效地清理废墟。破碎的土坯、断裂的木梁、腐朽的茅草、散落的旧瓦……所有旧日的痕迹被一股脑地铲起、运走,堆放在远处的空地。新鲜的、深褐色的泥土被翻掘出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和勃勃生机。原先局促的小院轮廓被迅速扩大、推平,一个方正、开阔、平整的地基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面积比原先大了几乎一倍,裸露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湿润的光泽,像一块等待描绘的巨大画布。

  阿汐拉着阿星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跑到了那片刚刚平整出来的、散发着新鲜泥土腥气的宅基地上。脚下是松软而富有弹性的泥土,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她像只挣脱了束缚、回归山林的小鹿,在前院规划中属于她的大菜园区域里撒欢似的跑来跑去,用脚步丈量着边界,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刚才那点感伤早已被眼前广阔的可能性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里!这里!”她指着靠近未来大门左侧的一片阳光地带,声音清脆如铃,“种黄瓜和豆角!要搭高高的架子!比阿海婶家的还要高!”她踮起脚尖,用手比划着高度,仿佛已经看到了翠绿的藤蔓爬满竹架,垂下累累果实。“这边!这边阳光最好!给西红柿!红彤彤的挂满枝头!”她又跑到中间偏右的位置,那里日照时间最长。“角落那里,”她指向院墙拐角相对避风的地方,“种几棵辣椒!要最辣的那种!冬天晒干了做辣酱!”她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主人翁的豪情,如同最动听的乐章,彻底驱散了刚才那声巨响和弥漫烟尘带来的最后一丝沉重阴霾。

  阿星站在宅基地的中央,看着她在属于她的“领土”上雀跃的身影,嘴角噙着温和而满足的笑意。海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咸涩的自由气息。他转过身,慢慢踱步到后院预留的区域。这里地势略高一些,更靠近嶙峋的礁石,能听到更清晰、更有节奏的海浪拍岸声,哗——啦——,哗——啦——,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咸腥中带着泥土的清新。他想象着不久之后,这里将出现一池碧水,几尾悠闲的游鱼穿梭在水草间,一座小小的、原木色的凉亭依水而建。他将在这里,听着脚下涛声的低语,看着前院阿汐在阳光下弯腰劳作、采摘鲜蔬的生动侧影,继续书写属于他们的、细水长流的故事。这份想象,让他的内心充满了平静的力量。

  他从肩上挎着的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韧性十足的牛皮纸仔细包裹保护着的硬壳本子。封面上没有花哨的图案,只有他用那支乌木钢笔写下的、遒劲有力的一个字:《灶》。这个字,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也像一团温暖跳动的火焰。

  他走到一块被推土机推到边缘、稍显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石面还带着阳光的余温。他解开牛皮纸,露出本子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翻开本子,里面是密密麻麻、同样飘逸洒脱却似乎更添了几分温润的手写字迹。与《孤塔》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郁孤绝、挣扎于黑暗深渊的冰冷气息不同,这新本子里的文字,似乎浸润了更多真实的阳光、海风的咸味和人间灶火的温暖烟气。

  他随意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页,感受着墨迹的微凸。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尚在清理中的宅基地,望向前院那片阿汐正在“规划”的土地。此刻,她正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润、黑亮的泥土,凑到鼻尖,像最虔诚的信徒感受圣物的气息般,深深地、满足地嗅着。随即,她直起身,脸上绽放出无比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泥土,而是最珍贵的黄金。

  夕阳正从海平线沉落,将漫天云霞点燃,也将万道金辉慷慨地泼洒在这片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土地上,给阿汐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晕。她似乎感受到了阿星凝视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对着他扬起那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那把黑亮的、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泥土,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展示她所拥有的、最珍贵的宝藏。

  阿星心中猛地一动,一股温热的、饱含着感动与力量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直抵指尖。这笑容,这姿态,这泥土,这夕阳下的剪影……如此鲜活,如此动人,如此……值得书写。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膝头摊开的《灶》上,翻到最新一页空白处。手中的乌木钢笔仿佛被那笑容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笔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流畅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欢快的韵律划过略显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又如细雨润物:

  “灶膛里的火苗,是冬日里最忠实的伙伴。它不安分地跳跃着,金红色的舌信贪婪地舔舐着乌黑厚重的锅底,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快声响,将融融暖意毫不吝啬地辐射开来。女人蹲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身形被火光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盯着火候,小心地用火钳将几束晒得干脆、带着海盐清香的海草添进灶口。‘噗’的一声轻响,新添的海草被迅速点燃,火势陡然旺了一瞬,明亮跳跃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她沾着一点锅灰的柔润侧脸,也清晰地映亮了她眼中那份专注而纯粹的满足。咸腥的海风像个调皮的孩子,穿过敞开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缝隙,打着旋儿钻进灶房,不由分说地将锅里‘咕嘟咕嘟’炖煮着的杂鱼汤所散发出的、混合着海鱼鲜美、萝卜清甜和姜片辛辣的浓郁香气,一阵阵地送出院墙,霸道地飘向暮色渐合、涛声隐隐的海滩……”

  他写得很慢,很专注,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用笔尖细细描摹、用心感受眼前这真实存在的烟火画卷。不再是痛苦地挖掘灵魂深处的黑暗伤疤,而是怀着虔诚的喜悦,去描摹、去捕捉眼前这鲜活生动的、带着海盐咸味、泥土芬芳与灶火暖意的日常。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在心头点燃了一簇小小的、温暖的灶火,驱散过往的阴霾,照亮脚下平凡却坚实的路。

  不远处,推土机和挖掘机仍在另一侧轰鸣,清理着最后的碎石,为新家园的基石做准备。阿汐在前院,用脚步和想象丈量、规划着她未来的菜畦王国,不时弯腰抓起泥土感受,笑声清脆。阿星坐在未来鱼池凉亭的位置,背靠着尚有余温的礁石,笔尖流淌着炊烟与海风交织、汗水与笑容相伴的故事。夕阳彻底沉入墨蓝色的海平线之下,只留下漫天燃烧的瑰丽霞光,将这片忙碌喧嚣、却充满无限生机与希望的土地,温柔地染成一片温暖而磅礴的金红。新的家园,新的故事,正在这片刚刚被推平、尚带着岁月伤痕与新生力量的土地上,破土萌芽,茁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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