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

  徐嬷嬷气冲冲地进来,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老奴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把陛下留在咱们宫里,您怎么就……怎么就眼睁睁看着陛下走了呢?”

  姜昭宁神色未变,素手执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青瓷茶盏中。

  她将茶盏往徐嬷嬷跟前推了推,茶香袅袅升起。

  “嬷嬷消消气,喝口茶。”

  “老奴哪还有心思喝茶!”

  徐嬷嬷急得眼眶都红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泣血:

  “娘娘啊,您看看这后宫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贵妃仗着圣宠,连晨昏定省都敢推脱不来。各宫嫔妃见风使舵,明里暗里都在巴结钟粹宫。您可是正宫娘娘啊!”

  姜昭宁垂眸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太后娘娘日日念叨着要抱皇孙,昨儿还特意赏了送子观音来。”

  徐嬷嬷凑近了些,声音又低了几分。

  “陛下难得来一次,您就该……”她欲言又止,老脸一红,“就该把握机会才是。”

  “若您不努力抓住陛下的心,这后位可是……”

  “嬷嬷。”姜昭宁突然抬眸,轻声打断道:“本宫累了。”

  徐嬷嬷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在看到皇后娘娘苍白的脸色时哽住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行了个礼退下。

  待殿内重归寂静,姜昭宁缓步走到窗前。

  雨丝如织,将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冷的声响。

  她转身走向紫檀木案几,素手轻启棋盒,取出一副白玉棋盘。

  莹润的棋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黑子如墨,白子似雪。

  指尖捻起一枚黑子,她凝视着空荡的棋盘,缓缓落下一子。

  “嗒——”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一枚接一枚,她的动作从容不迫。

  黑与白在棋盘上渐渐勾勒出一幅棋局的轮廓。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与棋子落盘的声响交织成曲。

  烛火在她侧脸投下暖黄的光晕,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身后的屏风上,显得格外孤清又坚韧。

  ——

  漱玉轩内,烛火摇曳,将雕花窗棂映照得影影绰绰。

  殿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混着熏香的气息,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

  萧景珩踏入内殿时,带进一阵潮湿的寒意。

  他肩头的龙纹刺绣被雨水打湿,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参见陛下!”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慌忙跪了一地,他却视若无睹,目光径直落在锦帐内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孟清歌半倚在绣金软枕上,一袭素白寝衣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青丝未绾,如瀑般垂落在肩头,更添几分脆弱。

  见萧景珩进来,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因动作太急引发一阵轻咳。

  “别动。”

  萧景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温热的手掌按住她单薄的肩膀。

  触手之处,只觉她身子冰凉得厉害。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接过宫女手中还在冒着热气的药碗。

  “朕听说你不肯用药?”

  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孟清歌别过脸去,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上面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她眼角微红,声音轻若蚊呐:“臣妾这身子……用了药也好不了,何必……”

  “胡闹。”

  萧景珩在床沿坐下,玄色龙袍与锦被上绣着的并蒂莲交相辉映。

  他执起白玉汤匙,舀了一勺乌黑的药汁,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喝药。”

  孟清歌这才缓缓转过脸来。

  烛光下,她眸中水光潋滟,像是含着两汪清泉。

  她迟疑地凑近汤匙,小口抿了药,立刻皱起精致的眉头:“苦……”

  萧景珩又舀了一勺,语气不容置疑:“良药苦口。”

  一勺接一勺,孟清歌乖顺地咽下药汁。

  待一碗药见底,孟清歌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皮肤:“陛下……今夜能留下吗?”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怯意,又藏着说不尽的期待,“臣妾……心里慌得很……”

  萧景珩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道:“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孟清歌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她忙唤来贴身宫女:“快,准备陛下就寝的事宜。”

  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

  待宫人们退下,殿内重归寂静。

  孟清歌看着萧景珩走向屏风后的软榻,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在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

  她纤细的手指绞紧了锦被上精致的绣花,声音轻软得像是三月里的柳絮:“陛下……不上榻吗?”

  萧景珩已经在外间软塌上躺下,闻言微微侧首。

  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清歌,”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身子还未好全,需要静养。朕若是宿在榻上,难免会扰了你休息,对你调养身子不好。”

  孟清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绣线,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可是太医都说臣妾的身子已经好了很多……”

  “听话。”萧景珩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早些歇息吧。”

  她望着外间那道模糊的身影,丝滑的锦缎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不由得想起她入宫的这五年。

  刚入宫的前两年,萧景珩几乎从不踏足这里。

  直到三年前她救下了他,才换来如今的“独宠”。

  人人都道贵妃盛宠不衰,六宫无人能及。

  却不知这“恩宠”不过是夜夜独守空闺。

  他每次来都睡在外间,美其名曰让她养伤。

  可这伤……

  窗外的雨声渐密,打在漱玉轩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

  孟清歌睁着眼,望着帐顶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每一针每一线都像是在嘲笑她的处境。

  外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数着那呼吸的节奏,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终于,听到萧景珩起身的动静,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期待。

  “啪!”

  一个绣着金线的软枕被她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娘娘?”琉璃闻声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吓得跪倒在地,“娘娘息怒!”

  她壮着胆子劝道:“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要知道,陛下心里最疼的还是您。昨儿一听您病了,立刻就抛下皇后娘娘赶来了……”

  “呵……”

  孟清歌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苦涩。

  最疼她?

  是啊,全后宫都以为她盛宠不衰,可谁知道这“盛宠”背后的真相?

  “娘娘……”

  琉璃还要再劝。

  “滚出去!”

  孟清歌猛地提高了声音,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偏偏这委屈还不能说出口。

  怎么能告诉别人,这三年来,陛下连她的手指头都没碰过?

  琉璃吓得连连磕头,慌忙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的瞬间,孟清歌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床榻上。

  她抓起锦被蒙住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

  雨后的清晨透着几分凉意,萧景珩下朝后径直去了书房。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执起朱笔,开始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不知批阅了多久,萧景珩忽然停下动作,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放下朱笔,开口喊道:“王德顺。”

  声音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老奴在。”

  王德顺连忙上前,躬身候命。

  萧景珩沉吟片刻,问道:“皇后近来可送过什么诏书来?”

  王德顺一愣,随即仔细回想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回陛下,先前皇后娘娘还在宫中主理宫务时,确实时常送些奏章过来。不过……”

  他偷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自从移驾行宫后,皇后娘娘不再管事,也就没再送过什么诏书来了。”

  萧景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飘向窗外。

  那里,一株海棠开得正艳,花瓣上还挂着晨露。

  “陛下可是要老奴派人回宫去取?”

  王德顺试探着问道。

  萧景珩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罢了。”

  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必兴师动众。

  “是。”

  王德顺应了一声,便退下。

  萧景珩重新执起朱笔,蘸了蘸朱砂,继续批阅起奏章来。

  日影西斜,待最后一本奏章批完,他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起身踱至窗边的棋案前。

  白玉棋盘在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随手摆起一局残棋,黑白子在指尖流转,发出清脆的落子声。

  “陛下,孟将军求见。”

  王德顺在门外轻声禀报。

  “宣。”

  不多时,孟云琅大步走进书房,抱拳行礼:“臣参见陛下。”

  萧景珩头也不抬,手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来得正好,陪朕下一局。”

  孟云琅苦笑着摇头:“陛下就别为难臣了。臣一个粗人,哪是您的对手?上次输得连佩刀都押给您了。”

  萧景珩闻言轻笑,不置可否。

  孟云琅走近棋案,目光落在棋盘上。

  那熟悉的布局让他心头一跳。

  这分明是姜昭宁小时候最爱琢磨的棋局。

  他记得她总爱在雨天摆这个局,说是什么“以静制动”……

  “想什么呢?”

  萧景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孟云琅定了定神,正色道:“陛下,昨日闯行宫的刺客查清了,确是晋王无疑。只是……”他面露愧色,“臣无能,让他受伤逃了。”

  “嗒”的一声,萧景珩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力道重了几分。

  他眸色微沉,没有说话。

  孟云琅又补充道:“不过,臣已命人封锁各条要道,他带着伤,跑不远。”

  萧景珩“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又说了些军务,孟云琅便告退离去。

  走出书房时,夕阳正好。

  孟云琅回头望了眼窗内,只见萧景珩独自坐在棋盘前,修长的手指正摩挲着一枚黑玉棋子,迟迟未落。

  那专注的侧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孟云琅心头蓦地一紧。

  那副熟悉的棋局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是姜昭宁最擅长的布局。

  因为姜昭宁小时候常拉着他钻研,只是他不善棋局,没办法给她对弈,只能是背下棋谱。

  可如今陛下竟也摆得这般纯熟……

  他们私下往来竟已如此密切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莫名发闷。

  他甩了甩头,大步朝宫外走去。

  刚转过回廊,一阵微凉的晚风拂过,孟云琅突然停下脚步,前几日与崔令容的对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日,崔令容将他拉到内室,眉宇间尽是忧色:

  “琅哥,清歌如今在宫里的处境实在艰难。自打接管六宫事务以来,光是每日的账册就有三尺厚,前几日还因疲惫过度,接连处理错了好几件宫务,被太后当着一众嫔妃的面训斥。即便是来了行宫,太后都要催促着陛下处罚。”

  “你是没看见,清歌那焦虑害怕的样子,这才多长时间啊,就瘦了一圈。若是长此以往,只怕会影响陛下对她的宠爱。”

  她说着,心疼地绞着帕子,眼圈都红了:

  “我和清歌商量了,想要送个人手入宫帮她。家妹令仪从小跟着母亲打理家业,那些繁琐的账目在她手里从不出错。若是能进宫帮衬清歌,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是你也知道陛下待清歌不同,若是清歌主动提选秀之事,难免会和陛下生了嫌隙,毕竟有哪个女子愿意往自己夫君身边送人的?”

  “但若是皇后娘娘开口提议,那便不一样了,既全了礼数,又不会影响清歌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琅哥,你觉得呢?”

  当时他只觉得荒唐,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盯着那道影子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

  “来人。”他招来随从,“去凤仪宫递个帖子,就说我求见皇后娘娘。”

  随从领命而去。

  孟云琅站在原地,望着远处渐沉的落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倒要看看,姜昭宁听到要给陛下送美人时,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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