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灵官庙,善男信女们渐渐散去,嘈杂数日的庙宇又恢复往日宁静。

  殿前香烛摇曳,幡伞猎猎作响。

  大殿正中,一尊赤面髯须的灵官神像,高坐云纹宝座之上。

  身披金甲红袍,三目怒视,左手掐玉枢指,右手举金鞭,在香火的映衬下,威猛异常,似乎下一刻就会活过来似的。

  而在灵官神像左右,还有不少配祀,诸如财神爷、华光大帝之流。

  在询问多个花炮局,也没找到是何人放的‘雷火金鞭’后。

  老庙祝拖着疲惫的身躯,关上庙门,回到寮房,上床歇息。

  不管怎么说,今年这个坎总算迈过去了。

  有惊无险。

  夜色越发昏沉,鼾声四起。

  月下竹林沙沙,殿中灵官像扭头也沙沙。

  咔嚓,

  咔嚓……

  金漆剥落的灵官头颅,一点一滴的扭动,缓慢转着,然后头首分离,露出一线漆黑的缝隙。

  随着‘簌簌簌簌’的声音响起,一对如铡刀开合,青沉沉的螯肢从神像脖颈缝隙处,钻了出来。

  然后是口器、一只狰狞的蝎子头、再是节节相扣,覆满倒刺的躯体。

  数尺长的尾后针弯曲如弓,毒囊鼓胀,在墙上投出道道怪影。

  “今年的香火之力,倒是要比往年更胜三分,不枉我们在此幽居数日。”

  无声神念传出,这只仅比灵官像稍小的青蝎,就盘踞在神像头顶,口器蠕动,好似吐纳,脸上露出人性化的专注之色。

  “空青大仙,不知今年的香火之力,能否多分我一成?”

  从财神爷捧着的金元宝中,忽然蹦出一只浑身花色斑点的癞蛤蟆,臃肿肚皮不时鼓动,发出沉闷声音。

  “盘岵,这些无主香火,与我等仙道修士本身无益,强行炼化甚至有损根基。只能拿来炼制痴愚虫,作采气、愚民之用,你辖地有限,多要香火意欲何为?”

  华光大帝的胸膛直接裂开,爬出一只铁背银钩,近有人身长短的大蜈蚣。

  癞蛤蟆闷声说道:“我有个死对头,或要入京,我想用香火把他毒死。”

  铁背大蜈蚣冷笑:“那你脸盘子挺大的,你多要一成,那我也多要一成。”

  威严灵官庙,香火炽盛。

  享用百姓祭祀的神像之上,却盘踞着三只妖祟。

  瓜分香火,囊夺利益。

  “行了!”

  那只大青蝎不耐烦的钳动螯肢,道,

  “可以。但拿‘仙种’来换。”

  癞蛤蟆、铁背大蜈蚣稍稍犹豫下。

  “行。”

  “可。”

  “那散了吧。”

  大青蝎正欲离去,癞蛤蟆忽然叫住了它。

  “空青大仙,近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芙蓉膏火,我等可需要干预?”

  铁背大蜈蚣眸光一敛。

  大青蝎闻言,末梢毒钩隐隐有黑色光辉闪烁,让人不寒而栗。

  它哈哈一笑道,

  “管它作甚?到嘴的好处,哪有不吞的道理……至于其他事,自有上面的大仙们操心,不出点乱子,咱们哪有腾挪的空间!”

  “空青大仙所言极是。”

  “妙极妙极!”

  话音刚落,三道黑影无声无息飞出窗外,消失不见。

  大殿之中,神像巍峨,不怒而威。

  一如往日。

  ……

  郑仕成身死、六十担香妙心清膏被焚烧、啯噜会退走、江湖绿林或斩首、或溃逃。

  整个武清县,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之中。

  三德子、刘刀疤两家人第二天一早,朝陈顺安请辞后,便带着铺盖卷回家去了。

  林守拙来接豆豆时,一脸复杂,甚至带着些许羡慕的盯了陈顺安半晌。

  直到陈顺安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心底发凉时,林守拙才闷闷离去。

  任职掌柜的名单,刚草拟完毕,东家吩咐还不宜泄露流传。

  林守拙只能憋着这一喜讯离去。

  于是,陈顺安的生活又回到正轨。

  和往常一般推车送福水,牺牲色相,赚取愿念,练武修行。

  偶尔去黎家习武(问候气得半死不活的黎老爷),下值得闲便去清茶馆坐坐,听听评书。

  想吃鱼便去津渡,想增长智慧了便去找马秀才。

  有条不紊。

  倒是炒豆胡同多了些改变。

  那位肖季长,隔三差五便会到李家看望李东阳母子俩,后来更是收李东阳为徒,传授武艺。

  其余人家的孩子闻讯而来,撅着屁股偷听。

  想着一头牛也是放,一群牛也是放。

  肖季长干脆在炒豆胡同后面,找了块空置的废地,修屋建房,打点关系,请来乡绅站台,开了间小小的武馆。

  名字也取得十分随意。

  炒豆胡同里,有‘炒豆武馆’一间。

  也不对外招生,就教炒豆胡同和左右乡邻,十多位孩童、少年郎。

  陈顺安隔着院子,经常便能听到从炒豆武馆传来热火朝天的练武声。

  倒是肖季长得知李东阳的邻居,居然是一位在水窝子挑水的二流好手。

  他诚惶诚恐前来拜问,又是送礼、又是设宴,到最后还想邀请陈顺安,当个教头,指点这群武童。

  陈顺安自然对其敬谢不敏,礼物不要,邀请拒绝,把门一关。

  你肖清仇爱咋搞咋搞!

  我陈顺安倒是要看看,你肖清仇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

  ……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一转眼,已是近两月后。

  距武胜街不远的一条小路上,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围拢在陈顺安身边。

  两月过去,陈顺安的模样似乎没有丝毫改变,青布褂子,黑布裤子,身形消瘦,嘴角上扬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不争不抢的老好人模样,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而在陈顺安的腰间,则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蛐蛐罐。

  金头霸王老老实实趴在里面,一声不吭。

  “陈爷,吃了嘛你,没吃到我家对付两口……对了,您那甘水还有吗,求您大人开恩再赏点,我那孩子大病初愈,浑身没二两肉了!”

  “陈爷,您来送我家福水呀,不不你送啥我都要!我早年练武亏空严重,现在暗疾缠身,陈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爷,我求你了,再来几滴甘水吧,您让我做啥我都愿意,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皱眉头!”

  面对众人的恳求,陈顺安面露无奈之色,拱手道,

  “诸位,这鸡头珠每隔三四日才能凝聚七八滴甘水,若是给了你们,那育婴堂的苦命孩子们该如何是好?你们大人还能熬一熬,这些娃儿再熬,就没命了。”

  众人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不忍,叹了口气。

  “当然,等过些日子,陈某想想法子能否每日挤出几滴来,大家伙分着用吧。”

  此言一出,众人眼中顿时闪出活络的光来,连忙道谢,赶紧把路让开。

  无人敢心生歹念,甚至出手阻拦。

  只因不少臭水沟、粪坑已经填了好几具尸体了。

  陈顺安继续推车,最终停在一不起眼的破烂院子前。

  四周高墙,房屋不少,只有一堵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

  大门一侧,有一个镶嵌在墙壁中的壁柜,柜上有小木门,可供开阖,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刚才众人口中的‘甘水’,自然便是从金鳞鲿腹中挤出的那枚鸡头珠所产。

  将其置于水汽潮湿之地,若附近存在宝药百草,可得甘水;若存在剧毒之物,可得恶水。

  浊水分辨剧毒。

  甘水益精补气。

  现在不少人都知晓,在苇横街挑担的水三儿陈顺安,身上有一粒鸡头宝珠。

  常人吃了甘水,治气血两虚,强身健体;便是三流武夫喝了,也可增长气力,活络精血。

  有道是宝物天成,有德者居之。

  而现在,陈顺安很有‘武德’。

  在他漫不经心暴露出居然短短两月时间,便破境二流中期的实力,并又凭轻功在二流后期的歹人手中逃出生天,并带着一伙水三儿回去报仇雪恨,将其活剐后。

  许多杂声和贪婪的目光都消散了。

  往里日,陈顺安处心积虑,亲自登门送福水。

  而现在,人们眼巴巴的求着,趋之若鹜,希翼陈顺安取珠施水。

  毕竟他现在所赠之水,是真的福水。

  将水车架好,陈顺安取了空桶,拔出塞子开始放水。

  他抬头看向院子。

  只见这院子颇大,恐怕占地两三亩,门口还有漫漶的石狮子,高大门匾早就不翼而飞。

  倒是在院门上,钉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板,写着——

  荣园育婴堂

  “陈爷来了!”

  “快,出来挑水了!”

  “爷,不劳烦你动手,咱们自个儿来!”

  陈顺安刚到,便有两个小家伙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一见陈顺安那熟悉的身影,顿时脸上一喜,朝院子里嚎叫了句,便冲上前来。

  陈顺安没有拒绝,看着面前这群‘怪人’。

  年纪普遍不大,小的五六岁、大点的十二三岁。

  有的跛脚、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瞽目、有的更是身体畸形,脊椎弓曲,行走如蛇一般。

  若是涂抹花脸,穿上戏剧鬼卒衣,走在大街上,足以吓得小儿止哭。

  陈顺安对一些躲在阴暗角落,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自卑目光视若不见。

  等这群小孩将水接完,都倒入厨房屋檐下的水缸中,这才走进育婴堂。

  水很重,这群小孩虽然挑得摇摇晃晃,但滴水未洒。

  进了院子,便见这似乎本是一座大花园,仿着吴勾园林的格局,多植树木,还有池塘木桥。

  只是被拆建、改造成了育婴堂。

  走到厨房,烟雾缭绕,正在蒸馒头。

  陈顺安恰巧碰到一个肩上扛着十多袋面粉,几乎堆成小山的身影。

  此人手有异相,是白连指。

  他把面粉放入一间小屋,走出来看到陈顺安愣了下,继而定身、躬腰、作揖道,

  “陈爷。”

  陈顺安点了点头道:“有心了。”

  伊彦笑了笑:“我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帮弟弟妹妹一把,就等于帮我自己。”

  伊彦是伊文佐领的私生子,从小在育婴堂长大,更在彩门厮混多年。

  也是如今,育婴堂混得最好的人。

  只可惜,他靠的不是什么聪明头脑和优良品德。

  仗的是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与生俱来的习武资质。

  伊彦放下白面,便掩面匆匆离去。

  似乎害怕被人发现似的。

  “陈大善人来了。”

  “陈大人!”

  “伊彦这孩子真是,怎么又送白面来了,要是被他娘发现,又得责骂他了。”

  这时,有一男一女从厨房里匆匆赶来,见到满屋子白面,又喜又忧。

  这两人是孕婴堂的管事,也是对夫妻。

  男的面相老实,唯唯诺诺的;女的丹凤眼,倒是有几分精明之色。

  陈顺安没有多说,取出鸡头珠,放入水缸里。

  鸡头珠在水面沉浮不定,有丝丝缕缕的白雾萦绕其上。

  然后本还浑浊不清的浊水,隐隐染上乳白色,传出些许清香。

  陈顺安顺口问道:“如何了,金家戏班子现在可愿接人?”

  男的苦涩摇头:“金班主还在站火笼,戏班子群龙无首,莫说接人了,戏班都要垮了!”

  陈顺安眉头一皱,道:“不是让你们去打点关系,凑钱赎人吗?”

  女的无奈摇头。

  “王县丞开了金口,要赎人至少拿三千两银子来!我们到哪凑这么多钱?无奈之下,只能买通看守站火笼的衙役,在金班主脚下垫了三块厚砖,想着凭班主的武道实力,还能再坚持些时日。”

  女的凄惨一笑道:“伊彦那娃儿说,他去想办法。可他也是泥菩萨过河,左右煎熬着呢,真苦了他了……”

  陈顺安眉头稍皱。

  这站火笼就是立枷的一种,犯人锁在前长后短的木笼中,下置火盆,昼夜站立,甚至吊着脑袋身子悬空,一点一滴缓慢死去。

  哪怕是二流武者也吃不消,金肌玉络也难顶炭火日夜熏烤。

  而受罪的轻重、性命的长短,全在于抽去砖的多少,也就是塞钱的多少。

  两月前,啯噜会袍哥们冒充金家戏班子截会,不管是情非得已也好,还是不曾料及也罢。

  金家戏班子都遭了无妄之灾。

  县衙表示,治不了啯噜会的侠客,还治不了你们这些刁民?

  班主被抓不说,金家戏班子招牌被砸了,勒令停业修整。

  至于怎么修整,还不是看王县丞的脸色?

  而不少从育婴堂走出的孩子,最好的生路便是去金家戏班子。

  虽然学艺时候少不了吃苦挨打,甚至有被活生生打死的。

  但至少有口温饱,有个奔头,班主甚至会传授些粗浅的武艺。

  所以一些有良心的娃有所成就了,便会捐钱出力,回馈育婴堂。

  伊彦便是最好的例子。

  两相形成互补共助的循环。

  而现在出了这桩事,不仅戏班子受罪,也一定程度上断了育婴堂的资金来源、出路。

  “好了好了,按规矩排队来领饭。”

  男的敲锣打鼓,女的和一些大点的孩子,则搬着蒸笼、用稀释后的甘水熬煮的绿豆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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