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以势利为饵,臣以揣摩相应,君臣之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又乐此不疲。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在研究着君王的一言一行,揣摩着其中可能存在的深意。

  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君王,也正在用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研究着他们。

  西苑认真殿。

  朱由检坐在宽大的御案后,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一册装订略显简陋的册子。

  他的手指在册页上缓缓划过,突然停留在其中一栏数据上。

  “为何万历四十七年这一科,广西籍的罢斥率是百分之百?”

  ——百分比,是第三次日讲后朱由检引入内宫和秘书处的新概念。

  这个东西本质并不复杂,却又比原先明人常用的十之七八的表达要精确太多。

  高时明闻言,连忙凑过身来,只看了一眼,便躬身回道:

  “陛下,此条数据臣倒是恰好记得。”

  “那一科,广西仅有一人中举。此人后来被罢斥,所以该年该省的罢斥率,自然就是百分之百了。”

  朱由检闻言,露出恍然之色。

  这倒是说得通。

  广西、贵州这些地方,人口稀少,文教不兴,历年能考中进士的本就不多,一科只有一个独苗苗,也属正常。

  高时明见皇帝似乎来了兴趣,便笑着补充道:“陛下,此条数据还有个有趣的地方,也正是臣能记得它的原因。”

  “哦?”朱由检抬眼看他,“为何?此人很特别吗?”

  “陛下明见万里,”高时明先是捧了一句,才揭开谜底,“此人,正是袁崇焕。”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有些意外。

  “朕记得他不是广东东莞人吗?怎么会是广西进士?”

  高时明摇了摇头,解释道:“其实际乃是广西梧州府户籍,是故乡试要回到广西进行的,所以在陛下您所说的这个……《各科进士分省罢斥透视图》中,他是应该要算在广西省下的。”

  “原来如此。”朱由检点了点头,这就是高考移民嘛,不难明白。

  袁崇焕这个名字,只在他的心中泛起了些微的波澜,转瞬又平息了下去。

  任何人,哪怕是岳飞、于谦这般的人物出现在他面前,也得拉过来面试一番,看看成色再说。

  至于袁崇焕,等他哼哧哼哧从广东那旮沓跑到京城再说吧。

  袁督师现在说不定刚路过福建呢。

  朱由检很快便收拢了注意力,将精力重新埋回到眼前这份迷人的表格之中。

  ……

  各位看官,可能要好奇了,《各科进士分省罢斥透视图》——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事实上,自朱由检登基以来,所发布的诸多命令之中,有短期的,有长期的,有惊天动地的,也有润物无声的。

  但若论最立竿见影,影响力度最大的,既不是京师新政,也不是北直隶新政,更不是那尚在纸面上的蓟辽新政。

  恰恰是那看似不起眼的——天下十三省布政司使的重新选派。

  大明朝一年的岁出、岁入,账面上都是近乎九百万两。

  理论上,只要各地的税赋能收齐,再加上金花银、工部、兵部、光禄寺、顺天府等内帑外库,钱绝对是够花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个“理论”,它就只是个理论!

  后世之人,笼统地将明末的财政崩溃归结于土地兼并,看似是唯物主义史观,却其实又犯了机械化、死板化的毛病。

  每一个具备“实事求是”精神的现代人,都会尝试去探究那更深层的问题——“为什么收不齐?每个地方收不齐的原因都一样吗?”

  而不是一脑子将之归罪于贪腐、地主兼并、投献诡寄这些笼统而正确的废话上。

  朱由检便是如此。

  例如山东毗邻黄河,在漕运为先的前提下。

  临近运河之地,若是干旱,不能取水灌溉,因为要保运河。

  若是汛期大水,又要被淹没,因为还是要保运河。

  那么山东一省的症结,或许就在于水利,在于漕运与地方的利益冲突。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翰林院整理出的历代奏疏中,山东籍的官员总是前仆后继地请奏开通胶莱运河。

  胶莱一开,海运大兴,山东就能从漕运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当然,有胶莱海运派,就有漕运利益派,这背后的博弈,且先不去说他。

  又例如河南,藩王众多,宗室遍地,赋税沉重,百姓逃散,一副荒无人烟,却又“勃勃生机”的诡异模样。

  那么这个地方的重点,或许就该是抑制藩王,清查田亩,重理赋税,招民垦荒。

  再比如福建、广东的重点是海贸,陕西、山西的重点是防旱,云贵川等地的重点是土司和矿产……

  总之,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特色,都有其独特的问题。

  绝不是简单派出一个大员,粗暴地要求他到了地方极限施压,把钱粮催上来就可以的。

  那是崇祯的做事逻辑,可不是他永昌帝君的做事逻辑。

  因此,在真正的地方大员确定之前,朱由检自己也要先了解清楚每个省的特点、大概现状,以便酌情去制定每个省的考核目标。

  当然,他也不会自己瞎定。

  地方大员自己的经世公文,该省籍贯出身的官员的陈情,过往曾经任职过该省的官员的建言,都需要汇总起来,一一商定。

  反复公示、讨论、确认,再公示、再讨论、再确认,如此循环往复,才能最终定稿。

  在这么一个信息来源复杂、利益诉求多元的讨论场中,文臣集团是不可能团结一心去隐瞒真相的。

  他朱由检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手段,去发现那些隐藏在锦绣文章背后的真相。

  ……

  而《各科进士分省罢斥透视图》这个表格的诞生,其实正源自于朱由检一个非常朴素的猜想。

  ——过往那些赋税逋欠严重的地方,会不会是因为该地的官员被罢斥得太多了呢?

  毕竟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朱由检自己要是被罢官回了乡,那地方上的赋税交与不交,又干我朱大官人鸟事?

  权力的餐桌上既然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那我自然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

  地方上的财税越是荒废,不正越显得当初对我的罢斥是错误的吗?

  国朝不衰败,又怎能显出我这些在野士人的风骨与价值,又怎有重新起复的机会?

  当然,这也只是猜想。

  说不定反而是任职官员越多的地方,盘根错节,才有底气去对抗朝廷的催征呢?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任何猜想,都不如实实在在的数据来得踏实!

  所以,朱由检先是让户部的郭允厚整理出了天启六年、七年两年的赋税逋欠表格。

  欠得最多的是谁呢?

  旧饷这边,是河南、山东、苏州、湖广、松江、常州等地,共计113万两。

  第一名河南,17.9万两,第二名苏州,14.8万两,第三名山东,13万两。

  再往下则是松江、湖广各自5万两,常州、福建、江西等各自2万两等等。

  新饷的征收比较给力,欠饷的则是江西、陕西、山东、淮安府、浙江这些地方,共计39.4万两。

  其中第一名是江西,24.7万两。

  山东发大水,河南今年小旱,拖欠一下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有了灾荒,无论严重与否,总归是多了个拖欠的理由。

  但你苏松之地、江西之地,天启七年可是风调雨顺,没灾没荒的,凭什么敢不交今年的份子钱呢?

  是欺吾剑不利乎?

  是故,朱由检便让司礼监将过去十科,共计三千五百四十四名进士,全部按籍贯整理出来,列成了这张《各科进士分省罢斥透视图》。

  (附图,这个数据来自我爬取的历年进士名录。正确率应该在90%以上)

  (但我毕竟不是写论文,确实也不会、也没有这个时间一个个逐一校对,有所错误,请多担待。)

  这一看,果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

  天启二年、五年这两科,可能是新科进士们大多刚外放到地方做知县,升回中央的人较少,罢斥的幅度还不算高。

  天启五年只有2.57%被罢免,天启二年也不过5.38%。

  但越往前,各科的罢斥率就越高,最高峰出现在万历二十九年,那一科的进士,竟有18.94%的人都被罢斥了。

  朱由检好奇地查了查附属名册,不由得乐了。

  刘宗周、南居益、周起元、熊明遇……好家伙,全是这科的,简直可以说是东林科本科了属于是。

  但这些发现,只是有趣,却仍旧不是朱由检最关心的。

  他一路细细地查看下去,时不时拿起附属的册子翻阅比对。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册子,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数据不会说谎。

  苏州、松江、江西,这三个欠税大户,确实出现了明显高于其他省份的罢斥率。

  其中,苏州府更是以18.68%的惊人比例,夺得了本届“罢斥大赛”的冠军,将其余各地甩在了身后。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湖广、山西,罢斥率也相当高,但在完税上表现尚可,只是占据中游罢了。

  这可能和这两地的赋税结构有关系。

  湖广号称鱼米之乡,藩王又少,赋税压力本就轻。

  而山西供给大同、宣府、陕西三边的民运居多,京运比例本来就小,要看它的实际情况,恐怕要等户部清点完民运银的比例后,才能看出个根底。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感叹。

  他略微找回了一点后世那种,通过大数据分析,洞察事物底层逻辑的快感。

  只不过前世都是分析些转化率、曝光率之类的东西,这一世居然TM的在这里分析罢斥率!

  至于这大数据背后,蕴含着怎样的大明司礼监牛马们的血与泪,那就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但……牛马辛苦了,确实该给他们喂喂草了。

  朱由检抬起头,沉吟片刻,对高时明说道:

  “朕多有支使司礼监、厂卫,做些不甚能为外廷所知之事。”

  “此事若循外廷之例,以加红加绿论赏,却又不方便开列其中细节,与新政开诚布公之风不相吻合。”

  “但有功必记,有功必赏。”

  朱由检顿了顿,继续道:

  “高伴伴,你回头找王体乾、田尔耕一起,定一个内宫、厂卫内部通行的功赏方案。便以‘加黑’为计,每道‘黑’与薪俸、赏银、升迁都一应挂钩,仿外廷之例,只是不对外公开就是了。”

  高时明心中一热,连忙拱手领命:

  “臣遵旨。此事易做,有外廷方案参考,想来十日内便可呈上初稿。”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又道:

  “另外,下次月考,就从内书堂中提拔些成绩优秀的人补充进司礼监吧,现在的人手,确实是有些不够用了。”

  “司礼监各员,也视朕登基以来的辛苦劳累,拟个名单上来,到时候各自加上月俸若干。”

  高时明脸上笑容满满,道:“臣代他们,多谢陛下体恤!”

  朱由检最后用手指点了点桌上这份册子,道:

  “至于此册,往后每半年制造一次。”

  “但改为只看在任官员的籍贯、品级两事。”

  “第一份的时间可以慢一些,定到永昌元年再开列,那个时候,各处官员的任免应该也差不多稳定下来了。”

  “至于名字,就叫《大明各品级分省官员在任透视表》吧。”

  “遵旨。”高时明再次躬身。

  有了这个表,也算是朱由检对天下各省势力平衡的一个参考物了。

  甚至于科举名额也不是不能拿来做做文章。

  每科300人还是太少了,往后要逐步增加名额,直到把进士变成完全不值钱的东西才行。

  ——就和后世的大学生扩招一个道理。

  至于扩招的说法,倒是可以和各省纳税额度挂上勾来。

  在基础300人的名额外,视各省赋税缴纳完备情况,再单独开设“奖额”就是了。

  只是这个事情永昌元年是来不及了,也太过仓促,倒是可以放到永昌四年来试试看。

  ——不对,或许不一定是永昌四年,或许永昌三年也行。毕竟三年一科,效率还是太慢了一些。

  就看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攒够了威望,来推行这种已经是比较严重冒犯在任官员利益的事情吧。

  朱由检伸了个懒腰,全身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正打算再叫高时明,把南直隶各级官员的浮本拿过来看看,为下一步的棋局提前做些准备。

  却突然,一名小太监自殿门外探出头来,神色慌张。

  “陛下……有甲级电报送到!”

  朱由检与高时明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化为一片严肃。

  “速速送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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