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之不见河清 第一章 风雪营帐

小说:兰陵王之不见河清 作者:L九月 更新时间:2025-08-19 22:51:54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武平三年冬,风雪如同被北周收买的刀锋,撕扯着北齐洛阳城外僵持军营的旌旗。冷意冻住了黄河,也冻住了战争的车轮,将绝望一寸寸钉入这片泥泞之地。

  一辆青篷马车碾过冻土,驶入死寂的辕门。车帘微掀,兰陵王妃郑祁耶的目光掠过灰蒙蒙的天、枯槁的树、连绵如坟冢的营帐。空气中弥漫着柴烟、马粪、劣酒,还有一丝散不掉的腐烂气息——那是伤口与绝望混合的味道。士兵蜷缩在角落,脸冻得青紫,眼神空洞。她的心,在锦缎宫装下,沉入冰窟。

  中军大帐内,光线昏沉。一个身影伏在散乱的军报舆图间,半旧的皮甲下肩背宽阔,却透出佝偻与空荡。灯苗跳跃,将他摇晃的影子投在帐壁,如同力竭将倾的巨人。

  “长恭。”

  那身影一震,缓缓转头。灯光吝啬地照亮了他的脸。

  郑祁耶的呼吸瞬间窒住。眼前之人,还是那名动天下的兰陵王高长恭吗?那“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的战神?那洛阳城下戴狰狞面具、率五百铁骑踏破重围的绝世名将?如今,俊美面容被风霜蚀刻得只剩嶙峋轮廓,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枯井,唯有一双眸子残留着寒夜尽头的星芒。唇瓣干裂发白,下颌绷出疲惫而坚硬的线条。皮甲下,肩膀异常单薄。

  “阿祁?”声音嘶哑如砂纸,“你…怎么来了?”他试图起身,动作迟滞僵硬,身体一晃,手撑住案角,指节泛白。

  郑祁耶快步上前,指尖在触及冰冷甲胄边缘的暗褐色血污时猛地缩回。

  “陛下忧心战事,更挂念殿下辛劳。特命我……携宫中御酒,慰劳殿下与三军将士。”她侧身,身后面色苍白阴沉的太监无声捧上锦盒。盒开,一只通体碧绿、雕工繁复的玉壶流转幽光,如同毒蛇之眼。

  高长恭目光落在玉壶上,微微一凝。手在案上收紧,指节惨白。视线掠过太监面具般的脸,最终定格在郑祁耶脸上。帐内死寂,灯芯“啪”地爆开微弱灯花。他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刺痛、瞬间的了然、浓稠的疲惫,最终沉淀为一片荒芜的平静。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漾开在干裂唇角。

  “呵……”轻嗤破碎在喉间。他伸出手。

  太监如提线木偶,精准递上玉壶与配套薄胎玉杯。

  塞子拔开,浓烈奇异的酒香瞬间弥漫,掩盖血腥与药味,馥郁得近乎妖异,甜腻中带着辛烈。

  琥珀酒液注入玉杯,粘稠如蜜。死亡的滴漏在死寂中回响。

  高长恭端起杯,动作从容得诡异。抬眸看向郑祁耶,昏黄灯光落入他深陷的眼窝,平静如寒潭深渊,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唇角微弯,只剩无边苍凉。

  “陛下隆恩。臣……敬谢。”他举杯,对着郑祁耶,也像对着邺城宫阙,微微示意。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干裂唇瓣的刹那……

  “不——!”尖叫从郑祁耶灵魂深处炸裂!她如一道被无形力量弹射的影子般扑出,劲风撞翻油灯!

  “啪嚓!”黑暗吞噬了光亮。

  混乱中,她的手带着千钧之力撞在高长恭手腕。

  玉杯脱手。

  “哐当!”脆响刺耳,玉杯粉碎。毒酒如蛇涎在毡毯上洇开,异香炸裂!

  高长恭身体剧晃,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如同要将五脏六腑咳出!身躯痛苦蜷缩,一手捂嘴,一手撑地,剧烈颤抖。

  郑祁耶慌忙蹲身扶他:“长恭!你怎么了,是不是那酒……”?

  高长恭猛地甩开她,咳如风中残烛。

  “咳…噗……”捂嘴的手松开,一团刺目猩红赫然印在掌心!温热粘稠,如同地狱烙印。

  他喘息着脱力后靠,倚着冰冷案腿,每一次吸气带着艰难哨音。怔怔看着掌心血污,手指一松,染血丝帕无声飘落,正盖在郑祁耶雪青色缠枝莲花裙裾上。

  猩红污了洁净丝缎,烫穿了她的眼。

  “殿下,”太监阴冷如地缝寒风的声音响起,“吉时……可耽误不得。陛下在邺城,等着回音呢。”手若有似无拂过腰间佩刀柄,鞘上金属在残余光线下反射冰冷寒芒。

  郑祁耶目光从裙裾猩红移向高长恭惨白咳血的脸,再看向锦盒中盛满毒液的玉壶,太监的刀光与幽碧壶色在她眼中疯狂旋转交织!父亲枯槁的脸、母亲绝望的哭、族人惊恐的眼……还有眼前咳血却用眼神恳求她快走的男人……邺城阴影如冰冷巨手攫紧她的心脏!

  “吉时……”她喃喃呓语,眼神骤然空洞疯狂。恐惧绝望爱恋被刀光点燃,烧成不顾一切的决绝!

  太监再欲开口的瞬间——

  郑祁耶动了,如扑火飞蛾,撕裂黑暗的闪电,扑向地上锦盒。

  “你做什么?!”太监尖叫。

  太迟!

  她抓住冰冷碧玉壶,拔开塞子,在高长恭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仰头。

  “阿祁,住手——。”高长恭嘶吼带血,挣扎欲扑却被咳嗽钉在原地。

  琥珀毒液如决堤毒泉灌入她口中,辛辣灼烧如吞岩浆,从喉烧透脏腑。

  “呃——,”她痛苦闷哼,身体弓起痉挛,牙关紧咬,双手死死抓壶,任凭毒液灌入,眼死死盯着高长恭——诀别、解脱、爱恋、疯狂执拗的**替他去死!**

  “阿祁……”。高长恭灵魂被碾碎的狂吼炸响,他如怒狮暴起,不顾肋下撕裂剧痛,口中喷血,撞开阻拦太监,雷霆万钧之手劈向郑祁耶手腕。

  “哐当!”玉壶重砸粉碎,壶口朝下——空了!

  郑祁耶身体晃如风折芦苇,软软倒下。

  预想的冰冷未至。一双手臂带着熟悉却嶙峋的力量,颤抖着死死接住她——是高长恭。

  他跪地紧拥她入怀。滚烫的眼泪混着嘴角鲜血大颗砸在她脸颊脖颈。“为什么……阿祁……为什么啊?”字字泣血,双臂勒紧似要将她揉入残躯,“吐出来,吐出来。”徒劳撬她紧闭的唇,指尖沾满两人血泪。

  郑祁耶想笑,想拭去他嘴角的血,想说别哭。脏腑深处烧红钢刀搅动的剧痛让她蜷缩闷哼。痉挛抽走力气,视野中他悲痛的脸模糊如水波。“咳…咳…”她呛咳,喉头涌上浓重铁锈腥甜,嘴角温热蜿蜒流下。

  她看他血污的手徒劳擦拭她嘴角血迹,绝望眼神令她心碎。凝聚涣散目光,努力对上他泪血惊骇淹没的眸中倾塌的世界。

  “…长恭…”声如游丝,带浓重血气,“别…别恨他…他…只是…怕…”怕你功高震主,怕你赫赫威名,怕那戴不稳的皇冠。

  剧烈痉挛打断她。痛苦蹙眉,指甲无意识深掐入他臂肉。几息缓气,眼神剧烈涣散如风烛。拼尽全力抬手,颤抖着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轻抚他沾满血泪的脸颊。指尖冰冷,眷恋无尽。

  “…替我…”瞳孔扩散,他痛苦扭曲的脸庞化成模糊光影,唯帐帘缝隙透入雪后清冷微光如虚幻希望。灵魂深处最后的呐喊细若蚊蚋:

  “替我看…河清…海晏…”

  抚脸之手骤然失力,如断翅蝶滑落。

  怀中躯体瞬间失重,瘫软冰冷。

  高长恭所有动作声音凝固。

  时间冻结。

  他僵硬的跪坐,紧抱着她,血泪混流滴落她苍白如雪再无生息的脸上。眼瞪极大,瞳孔空洞扩散,映着帐内昏光、玉壶碎片、洇开毒酒血迹……却再映不进一丝她的光亮。整个世界只剩怀中冰冷死寂的重量。

  “殿…殿下…”太监爬起,面无人色后退,抖不成声。

  高长恭空洞眼珠缓缓转动落在他脸上。无情绪,无愤怒悲伤疯狂,只有吞噬一切的虚无深渊。

  太监腿软跪倒,齿颤无言。

  高长恭不再看他。低头,动作僵硬如生锈木偶。小心翼翼将她冰冷脸颊轻靠自己颈窝。染血污手极慢极轻替她拢好鬓边乱发,如她只是睡着。双臂收紧,以虔诚姿态紧拥冰冷身躯,用尚有余温胸膛温暖她。腰背发力,心碎缓慢艰难地抱她站起。

  抱她如抱世间仅存余烬,一步一沉走向紧闭帐帘。每一步踏碎湿冷酒壶玉片,发出刺耳声响。

  太监抖如筛糠,看他抱尸步步近。

  高长恭走至帐帘前停步。不看地上污秽,目光低垂落怀中安详睡颜。

  “滚。”一字嘶哑干涩,无起伏无情绪,轻如羽落,却带冻结骨髓的死寂命令。

  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掀帘滚出,消失风雪。

  帐帘掀起又落下,带入寒风雪光。

  高长恭抱郑祁耶立于血腥毒香死亡中心。脸颊轻贴她冰冷额角,轻柔如怕惊梦。

  抱着她,稳稳一步步走向掀开帐帘。

  靴尖将踏帐外雪地瞬间——

  身体猛地一滞~

  无形力量拽住离去的脚步。他缓缓艰难转头。深渊般的眼不再看亡妻,投向帐内翻倒木案。

  案角幸存油灯,灯苗微弱跳跃。

  光影中,案下露出一角——深色沾污粗布,似士兵里衣撕下。

  高长恭目光死死钉住。

  时间凝固。唯他粗重艰难喘息回响。

  下一刻,他做出了陌生举动。

  未走向帐外,抱郑祁耶极慢如负千钧,一步一沉……走回帐内!走向翻倒木案!

  至案前,艰难弯腰,一手紧抱冰冷躯体支撑,另一染血污手颤抖费力伸向案下摸索。

  指尖触到粗粝布料。

  猛拽出!

  布不大,沾尘土暗褐干涸旧血。此刻,是他唯一能承载最后意志之物。

  抱郑祁耶,缓缓耗尽最后力气般跪坐冰冷地。小心安置她冰冷脸颊贴自己胸膛。空出染血污手。

  无笔。

  低头看手。虎口老茧,指腹裂口,掌心……沾满自己与阿祁的血。那血未全凝,尚存微弱温热。

  眼中死寂虚无深处,骤燃微弱执拗到心碎光芒!是对身后数万将士最后不舍托付!是统帅刻入骨髓的责任!

  咔嚓!

  细微悚然脆响!齿破皮肉断血管!

  剧痛传来!眉头未皱,仿佛痛不属于他身。

  抽出食指,指尖狰狞深伤,鲜红带生命最后热度的血泉涌汩出……

  不再犹豫,染血食指如蘸饱浓墨笔锋,带惨烈决绝狠狠按上粗粝深色布片~

  书写

  段韶:

  血字洇开粗布,毛糙力透,第一笔落,浑身剧颤。非仅失血虚弱,是灵魂生生撕裂剧痛,每一次呼吸牵扯肋下撕裂伤,每一次落指耗尽生命烛火。

  咬紧牙关,牙缝渗新血丝,手臂因极度用力剧颤,几失控下落轨迹。

  御酒鸩毒,

  四字落,眼前闪碧绿玉壶,阿祁扑来决绝眼神,她灌毒痛苦痉挛身体……喉头甜,又口血涌上死咽,血沫沿嘴角滑落布片,融指下血字。

  阿祁代饮而殁,

  写“阿祁”,手指猛颤,几写不下,笔画扭曲如破碎心,猛低头,额重重抵怀中郑祁耶冰冷发顶,身体剧起伏,压抑喉深处即将爆发野兽悲嚎。几息后抬头,眼剩血红燃烧极致绝望,指下用力几戳穿布片。

  吾心已死,

  四字落,似抽空所有力气,身体猛后晃,全靠抱郑祁耶臂支撑不倒。眼中光芒速黯,唯无边荒芜。比死亡更深沉寂灭。

  躯壳何存?

  落笔极轻,带虚无疲惫自嘲。

  三军将士,

  指触四字,微弱坚韧力量如冻土深处涌起,撑他再挺直脊梁!眼前闪过浴血忠诚面孔!段韶、斛律光、无数无名兄弟……手指重有力,血字重刚劲!

  托付于卿。

  四字写极慢极郑重!每笔凝最后生命力如山岳信任,写罢“卿”字末笔,长叹般呼气,气息带浓重血腥。

  勿念,

  笔意萧索疏离。告别,斩断。

  勿寻。”

  最后两字落,力透布背,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写完末点,手指伤口似再流不出一滴血,唯惨白皮肉翻卷。

  长恭绝笔。

  指端艰难划完“笔”字最后一点,高长恭如被彻底抽走最后精气神。书写之手无力垂下,软搭染血粗布。指尖伤口微渗血,在“绝笔”旁留模糊刺目血指印。

  不再看血书一眼。沉重仪式耗尽生命光热。

  低头,脸颊深埋郑祁耶冰冷却带淡馨香发间。身体剧无声颤抖,如寒风中将熄残烛。压抑极致悲恸如实质冰河彻底淹没。唯怀中冰冷躯体是沉入无边黑暗前唯一浮木。

  油灯火苗狂跳,映他佝偻颤抖身影投帐壁,巨大扭曲如濒碎孤魂。帐内死寂,唯浓血腥与浸透绝望托付的血书无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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