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虎万念俱灰之际,那老管家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败露了,又能如何?”

  徐虎茫然地抬起头。

  “刘管家……你这是何意?”

  刘管家心中冷笑一声。

  这蠢货,死到临头了,还只知道怕。

  若非为了自家主子汪乔年大人的颜面,他才懒得开口提点这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慢条斯理地踱步到炭盆边,伸出干枯的手烤了烤火,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徐将军,你可知如今李闯二围开封,汪大人已亲率大军出潼关增援?你可知襄阳、河南各处,哪位将军不是在领兵出征,焦头烂额?”

  “这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锅粥里,谁还会在意你潼关洒了几滴汤水?”

  徐虎猛地一怔,眼中混沌尽去,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光芒!

  对啊!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刘管家面前,点头哈腰将他扶到主位上坐下,又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双手奉上。

  “刘管家,您请喝茶!您继续说!”

  刘管家眼皮微抬,这才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小口。

  “这天下混乱,便是你我最好的护身符。没人有功夫,也没人有胆子,去彻查这盆脏水里到底谁是干净的!”

  徐虎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了!

  是啊!责任在谁,从来就不是看事实,而是看上面想让它在谁身上!

  那朝廷来的钦差,不就是上面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徐虎兴奋地一拍大腿,也顾不上再伺候刘管家,转身就朝府外狂奔而去。

  两个时辰后,总督府大堂。

  徐虎一脸谄媚地站在堂下,亲手指挥着两名亲兵,将一个沉甸甸的托盘呈到主位之上。

  托盘上盖着红布,一掀开,满盘明晃晃的银元宝差点闪瞎了人的眼!

  “高大人!”徐虎对着主位上那位身穿三品绯红官袍的中年官员一躬到底。

  “这便是在下搜集到的,沈泽那伙贼人勾结流寇,在潼关附近作乱的铁证!”

  那被称为高大人的官员,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闻言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在那盘银元宝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嗯,徐将军辛苦了。这份铁证,当真是铁证如山啊!”他意有所指地加重了铁证如山四个字。

  “此事责任在谁,本官心中,已有定数。”

  徐虎闻言大喜过望,脸上笑开了花。

  “高大人明察秋毫!下官还要去巡查城防,就不打扰大人清净了!”

  “去吧。”高大人满意地挥了挥手,对徐虎的识趣十分赞赏。

  徐虎点头哈腰地退到门口,临走前,又回头压低了声音,语气谄媚。

  “大人,下官已经安排好了,半个时辰内,府里最标致的丫鬟会来伺候您洗漱。”

  打仗的本事他徐虎一窍不通,可这吃喝嫖赌、溜须拍马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

  高大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捋着胡须,缓缓点头。

  待到徐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堂外,高大人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

  他伸出手指,不紧不慢地从那堆银元宝底下,抽出一个被压得扁扁的信封。

  信封里没有署名,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高大人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字。

  此次迎敌失利,皆因监军赵宇临阵脱逃,动摇军心所致!

  “赵宇么……”

  高大人嘴角翘起一丝讥讽的冷笑,一个为国奔走的忠直之臣,倒是个不错的替罪羊。

  他随手将纸条扔进了身旁的炭盆之中。

  ……

  而此刻,安平乡。

  铅灰色的乌云终于被凛冽的北风撕开一道口子,久违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下。

  冰雪消融,露出的并非是春日的新绿,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

  邬堡前,昔日操练兵马的空地上,此刻赫然耸立着数百个新堆起的土包。

  没有墓碑,只有插在坟头的简陋木牌,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数百个土包,便是数百条逝去的性命。

  整个安平乡,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沈泽一袭黑衣,静立于土包坟之前,身形笔挺如枪,目光沉静地扫过眼前这片悲怆的景象。

  寒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寒霜。

  孙候迈着沉重的步子,碎步走到沈泽身侧,双手捧着一本薄薄的名册。

  “主公……”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名册统计出来了。”

  沈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孙候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音。

  “这一仗,咱们共计阵亡六百零三人。其中,民兵兄弟二百一十七人,其余三百八十六人,皆是为守堡而死的乡民。”

  六百零三。

  沈泽的眼眸骤然一缩。

  想当初,他整合整个安平乡,也不过凑出一百乡勇,五百民兵。

  一场血战下来,兵力直接腰斩!

  放眼望去,几乎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白幡,处处可闻压抑的哭声。

  这便是乱世。

  人命,贱如草芥。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父亲的孩童,一张张麻木而悲痛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们没有嚎哭,只是静静地站着。

  沉默,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令人心碎。

  “孙候。”沈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把安家费,发下去。”

  当初为了抵御罗汝才,他下令坚壁清野,所有乡民的家当都搬入了邬堡。

  如今,许多人连家都没了。

  “是!”孙候重重点头,立刻转身安排。

  几辆大车被推了上来,上面是数个沉甸甸的大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和雪花花的元宝!

  这些,都是从罗汝才大营里缴获的不义之财。

  此刻,它们将成为抚恤这些破碎家庭的唯一慰藉。

  “精骑刘山家眷,上前!”孙候扯着嗓子喊道。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身形单薄的妇人默默地走了出来。

  她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娃,右手领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女娃。

  这还没完,她的胸前用布兜挂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背后还背着一个睡眼惺忪的三岁稚童。

  一个女人,四个孩子。

  她就是刘山的媳妇儿,如今是一个带着四个遗孤的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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