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走到孙候面前,默默地跪下,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孙候眼圈一红,连忙将她扶起,亲自取了一袋沉甸甸的大钱,又捡了三枚十两的元宝,一并塞到她的怀里。

  “嫂子,这是刘山兄弟的安家费,还有他阵前杀敌的赏钱。主公说了,刘山兄弟是英雄,他的家人,安平乡养!”

  妇人抱着怀里的银钱和孩子。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

  沈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色。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传遍全场。

  “从今日起,所有兵丁放假三日!各自回家,好好陪陪家人!”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许多人眼中都露出了感激。

  连日的血战与悲伤,早已让他们心力交瘁。

  孙候却快步走到沈泽身边,脸上满是忧虑。

  “主公,此时放假……万一朝廷的兵马杀过来,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们刚刚才把徐虎的官军打得落花流水,谁能保证朝廷不会派大军来清剿?

  沈泽却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蜿蜒的官道尽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放心,朝廷派来的,并非是攻打邬堡的兵。”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官道的尽头,一小队骑兵的身影缓缓出现,最终在数百步外勒住了马缰。

  为首一人,身穿绯红官袍,气度不凡,正是钦差高适才。

  此刻,这位奉旨前来问罪的高大人,正呆呆地立马于道上,整个人如遭雷击。

  办丧事?!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沈泽或许会据堡而守,或许会伏兵四起,甚至可能直接逃之夭夭。

  他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会是一场规模如此浩大,气氛如此悲怆的集体葬礼!

  那数百座新坟,那数千名披麻戴孝的军民,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

  “大……大人……”身旁的仆役也被这阵仗吓得够呛,结结巴巴地问。

  “咱们还拿人吗?”

  “拿?”高适才瞬间炸了毛,猛地回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拿你娘的头!”

  他终于明白了!

  徐虎那个混账东西,摆了自己一道!

  当初徐虎是如何说的?

  双方并未交战,只是小有摩擦!

  也正因如此,高适才才会觉得这沈泽不过是个有些蛮力的土财主。

  带着十几名精锐家丁,足以将其轻松拿捏。

  可眼下这是什么?!

  看看这漫山遍野的新坟!

  看看那些乡民眼中刻骨的仇恨与悲痛!

  再看看那边正在分发的,堆积如山的金银!

  这叫小有摩擦?!

  这分明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

  高适才的脑子飞速运转,瞬间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他在潼关看到的,是徐虎那如同被洗劫过一般,兵丁寥落的萧条大营。

  而他在这里看到的,却是沈泽在给阵亡将士发放巨额的抚恤金!

  胜负,一目了然!

  真相只有一个。

  不是沈泽勾结流寇,而是沈泽击溃了流寇,顺手把前来抢功的徐虎也给打残了!

  徐虎非但没能拿下沈泽,反倒是被沈泽饶了一条狗命!

  “嘶——”

  就在这时,高适才的瞳孔猛然收缩,死死地盯住了沈泽队伍中的一角。

  在那黑压压的人群中,赫然站着一排骑士,他们身上穿的不是布甲皮甲,而是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铁制甲胄!

  阳光下,那一片片甲叶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披甲精骑!

  高适才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发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哪个地方的乡勇能有这种装备!

  这分明是一支百战精锐!

  再看看自己身后这十几号人,去拿沈泽?

  拿什么拿?

  拿自己的人头去碰人家的刀刃吗?!

  “混账东西!”高适才越想越气,越想越怕,回手一巴掌就扇在了那多嘴的仆役脸上,直接将他打得原地转了半圈。

  “问!问!问!再问就割了你的舌头!”高适才指着仆役的鼻子破口大骂。

  “本官要怎么做,需要你来教吗?!”

  仆役捂着脸,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叩首。

  高适才剧烈地喘息了几口。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沈泽,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都给本官闭嘴!跟在我身后,看我眼色行事!”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斥候穿过人群,快步来到沈泽身后,压低了声音。

  “主公,是官面上的人!看那绯红的袍子,品阶不低!”

  斥候的声音虽轻。

  原本沉浸在悲伤与些许慰藉中的乡民们,顺着斥候的目光望去。

  当他们看清远处那队人马的官家装扮时,刚刚还挺直了些许的腰杆,瞬间又佝偻了下去。

  “官差来了……”

  “是来抓人的吗?”

  “俺的娘诶,快躲到主公后面去!”

  人群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一阵骚动。

  那种对官府天然的畏惧,让他们下意识地向沈泽身后靠拢。

  高适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轻蔑。

  一群泥腿子,一群贱民!

  就算跟着沈泽打了两场胜仗,骨子里的懦弱也是改不掉的。

  只要他亮出朝廷的身份,这些人还不是得乖乖跪下?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瑟缩的乡民,与沈泽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对上时,他心头那点刚升起的官威,瞬间熄灭得一干二净。

  那眼神太平静了!

  平静得仿佛眼前这数千人的骚动,他这位钦差大臣的到来,都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激不起半点涟漪。

  高适才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轻蔑,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

  沈泽看着乡民们的反应,心中轻叹一声。

  数千年深入骨髓的教化,早已将民不与官斗这五个字,烙印成了本能。

  即便他能给他们食物,武器和尊严,却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抹去这份根深蒂固的敬畏。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个高适才,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是来问罪,还是来招安?

  亦或是另有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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