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威车驾自叶县东出,顺着澧水而下,期间渡过一条名为烧车水的南岸支流。

  因为这条河名字特别,麋威还特意问了一下随行的佐吏。

  据说是当年昆阳大战,有大量莽军兵车被烧毁于此地而得名。

  麋威顿时来了兴致,不断左顾右盼。

  可惜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陨石坑,不由失望。

  渡河不久,马车就抵达了坐落于澧水南岸的叶公庙。

  所谓“叶公”,便是先秦楚昭王时期叶邑的大臣沈诸梁。

  因父功而被荫封于叶邑,号为叶公。

  “叶公好龙”的典故便来自于他。

  而麋威之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只因庙前就有记载其生平事迹的叶公碑,一看便知。

  不过整座庙,也就剩这碑能看了。

  其他地方多是残垣断壁。

  特别是门前的两道石阙,已经断得只剩下两截底座。

  据说是毁于黄巾时期。

  匆匆看过碑文,有侍卫来报,说客人到了。

  麋威主动上前去迎接。

  不多时,客车停下,一个中年儒士在一个姿容秀丽的少女搀扶下,缓缓下车。

  麋威带着妻子上前拜见道:

  “去岁在昆阳城下与徐公匆匆一别,甚是挂念,今日终于得见故人,甚幸!”

  来客正是前任颍川典农中郎将,徐邈徐景山。

  徐邈闻声立即还礼,淡然道:

  “自昆阳一战,老朽已经辞官归隐,今乃一介山野闲人,当不得麋使君此礼!”

  麋威立即道:

  “今日并无什么麋使君,只有徐公与麋威而已,此为晚辈拜见长者之礼。”

  徐邈闻言凝视了数息,回头对女儿徐氏道:

  “听闻麋使君家中有贤妻,你平日不修女德,今日难得有缘,何不趁机讨教,见贤思齐?”

  徐氏立即应诺,然后期待地看向麋威身旁高挑丰腴的关令惠。

  后者则见麋威点头后,热情地迎了上去,将徐氏带上自家挂有帘帐遮风的马车,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麋威则上前迎请徐邈转入庙中庭院。

  仆人已经先一步打扫干净,布置好几案酒水,烧好了暖炉。

  双方分主客落座,煮酒品果。

  趁着温酒的功夫,麋威随口问道:

  “徐公曾治事于襄城,距离叶县不远,可曾听闻此地典故?”

  徐邈亦随意应道:

  “既然说到叶县,那不得不提‘叶公庙’和‘叶君祠’了。”

  “叶公者,楚之封君沈诸梁是也。”

  “叶君者,汉光武之世叶县令王乔是也。”

  “却不知使君想谈哪一位的典故呢?”

  “徐公以我表字‘师善’相称便可。”

  麋威说着,抬手放到煮酒用的铜鐎斗上方,感觉酒尚未温。

  随即道:

  “王乔之事虽然有趣,却为怪力乱神之说,智者不取。”

  “倒是叶公的事迹,有碑文为证,反而甚为可信。”

  徐邈微微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麋威:“我今日来之前,只听说过‘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的故事,所谓讽喻表里不一者是也。”

  “直到今日来庙中观碑,但见文中所载诸事皆详尽,唯独不见叶公好龙的说法,何也?”

  徐邈呵呵一笑,道:

  “此一段,亦为怪力乱神之说,师善何必较真?”

  麋威却摇头道:

  “实不相瞒,在见到徐公之前,我亦只当是怪力乱神,一笑便了。”

  “但见到徐公之后,想起这一年来,听闻足下往昔在郡县的治绩和贤名,忽而心有所感。”

  徐邈笑脸微怔。

  麋威却不急不慢取来木勺和耳杯,亲自为众人分酒。

  边舀边继续道:

  “按此庙碑文所载,沈诸梁就封于叶邑不久,本地便闹起了水患,百姓皆受其害,恰如去年你我所见的模样。”

  “叶公不忍民人受灾,遂决心治水。”

  “但宛、颍之地,河川甚多,彼此支流支渎交错,治之何易?必须熟悉各川水情,有个总体的规划,然后因地制宜,缓缓疏导。”

  “而要总体规划,那自然先作图。”

  说着,麋威取来一张包着鲜枣的麋氏纸,吃了一口枣,扬了扬剩下的纸。

  “但先秦之时,世上尚无如此便利的纸,而在简牍上作画,何其不便?”

  “故我斗胆猜测,叶公是在自家墙壁上做图,以便日夜研究、校对。”

  “曲折的河川,草作的图画,望之自是似龙非龙的。”

  “而来访的客人、属吏不解其意,随后以讹传讹,都说叶公画龙不似龙,好龙不好真了。”

  听到这里,场中众人或是啧啧称奇,或是表情怪异。

  主记室掾杨戏暗暗默背一遍,打算今晚回去记下来。

  显然都没想到麋威的脑洞如此清奇。

  除了徐邈。

  他听到“治水”二字,便已经抿紧了嘴唇。

  听到最后,更是直接愣住。

  良久,直到麋威亲自将温酒捧到他案前,才开声道:

  “叶公治水,为民请命,却被后人谣传为表里不一的小人,岂不悲哀?”

  麋威坐下,环顾庙宇,道:

  “若后人果真当叶公是小人,何故为其修庙立碑,四时祭祀?”

  “还不是因为本地人感念其恩德,故不敢相忘?”

  “至于叶公好龙之说,不过是一二酸腐文人强行借古讽今罢了。”

  “其实细究起来,未必是坏事。”

  “毕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叶公治水之德,只能救其当时之人,却救不了后世之民,于是黄巾军一来,庙宇便破败了。去年战事一起,连祭祀的香火也断了。”

  “倒是因为酸腐文人之说,叶公的名声得以广为流传,如你我这种有心人,只要稍加打听,便能还原历史真相。”

  “如此,还怕叶公的庙宇不能得以修缮,名声不能反正?”

  此言一出,徐邈又是一阵沉默。

  而麋威则趁机饮酒润喉,不急不躁。

  直到庙外传来女子轻灵的笑声,徐邈才回过神来,将杯中放凉的酒水一饮而尽。

  哈出一道白气,道:

  “先贤之德,今人只能望其项背,不敢比肩。”

  麋威接着分酒,接着道:

  “没有‘今人’,何来“先贤”?先者本就是从今者而来的。”

  “说不定昔年叶公治水的时候,也曾自愧不如夏禹呢。”

  “徐公有为民请命之心,何必瞻前顾后,但有所想所愿,尽力为之便是。”

  话到此处,麋威几乎明牌。

  而徐邈本就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岂能听不出他邀请之意?

  便也跟着明牌道:

  “徐某得先曹公知遇之恩,久为魏臣,若叛,便是再立十座庙祠,也会被后人骂作反复小人,当做邪庙淫祠拆毁的吧。”

  “徐某终究是个贪于名声之人,怕是只能当个酸腐文人笔下的小人了。”

  麋威并未放弃:

  “徐公若不愿入朝为官,我豫州府尚缺一别驾从事,徐公可愿意屈就?”

  “我将来治豫州,正要仰仗贤长相助!”

  徐邈闻言失笑:

  “天下谁人不知师善是汉帝肱股?就辟于你,跟投汉有何区别?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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