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邈拒绝征辟的态度十分坚决。

  麋威谈不上多么失望。

  今日相见,主要目的还是来见一见徐邈本人。

  因为对方愿意亲自来见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麋威近来的军事与外宣手段卓有成效。

  否则以徐邈早早进入曹操丞相府的履历,若非心思有所动摇,根本是见都不该见的。

  就是有些可惜王濬了。

  麋威原本还想通过徐邈父女,把这位未来猛将给钓出来呢。

  如今徐邈决心归隐,那门第上就无法与王濬一家对应,这桩婚事应该不复存在了。

  倒是可以给徐家当个媒人,通过结亲的方式,图个将来。

  比如说徐邈的儿子,如今都是白身。

  也没有跟曹操结下什么主臣情分。

  将来都是有可能就辟的。

  这正是他今日特意带妻子来的目的。

  也是徐邈特意带女儿来的目的。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双方心照不宣。

  其后,又闲谈了片刻另一位“叶君”的故事,话题不免转回当下局势。

  没办法,两边都是两千石大员,麋威在季汉权位更重,徐邈在曹魏履历更深。

  两人的见识、眼界都摆在那里,说话的机锋都会不自觉带往天下兴衰的大议题。

  想要完全闲谈风月是不可能的。

  徐邈大概是有感于刚刚麋威的诚意,话锋一转,道:

  “师善加冠几年了?”

  麋威:“章武元年春为弱冠,今已历四度寒暑。”

  章武元年……

  徐邈默念一遍这个陌生的年号,微慨道:

  “年二十四、五便为一方大牧,权势赫赫,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同样的话,麋威不知听过多少遍,也不知自谦了多少遍。

  但此刻从徐邈嘴里说出,却有些不同的意味。

  特别是对方连道两遍“可畏”。

  谁会生畏?

  显然不是已经归隐山林的徐邈。

  心念一转,麋威忽而失笑:

  “不瞒徐公,麋威本是个好逸恶劳之人。”

  “若能坐着绝不站直,若能躺平绝不端坐。”

  “不过是当年恰逢其会在江陵遇险,不得不奋力自救,故而才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位置。”

  “我朝陛下有天底下一等一的识人本事,早就洞悉我这懈怠的性子,在蜀中时常耳提面命,敦促我做事要勤快些……如今我外任一方,也因外舅在旁盯着,不得不专心做事,连纳妾的念头都不敢有的。”

  “试问如我这般疏懒、惧慎之人,何足畏哉?”

  “若有人以此构陷于我,离间上下,怕是谗言一传入蜀中,就会变成笑料的。”

  徐邈明显没预料到麋威会如此应对。

  一时间分不清对方是真的在自嘲,还是故弄玄虚。

  但他本意只是提醒,便直白道:

  “若汉帝果真视师善为子侄辈,有耳提面命的情分,那区区流言,自然不必介怀。”

  “可汉帝之后呢?”

  “据我所知,汉帝已经年过六旬有余,年迈且多病。”

  “便是师善外舅关云长将军,今年以来也鲜有出征了吧?”

  “将来新帝继位,人事一改,如师善这般年轻而权重者,还能照旧‘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吗?”

  麋威表情一变,

  徐邈此言,可以说是提醒,也可以说是挑拨。

  但不论目的如何,这种顾虑都不是空穴来风。

  在季汉群臣中,麋威算不上最年轻,也算不上最权重。

  但将年纪和地位结合在一起,他就是最瞩目耀眼的那一个。

  若继任的皇帝没有刘备的器量与气魄,会不会闹出功高震主的的狗血戏码?

  不论以当世的人生阅历,还是后世多出的千年见识,麋威都知道徐邈这种顾虑是合理的。

  甚至,这很可能是徐邈在为家族将来投汉作一个提前的考察。

  摸一摸季汉朝堂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生态,怎样的气候。

  值不值得他老徐家的年轻人改换门庭。

  这一刻,麋威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某个小胖子的模样。

  刘禅是个有为的明君吗?

  至少比起老刘,差了一个档次。

  只能守成,不能开拓。

  那他是个昏君吗?

  也不至于。

  至少历史上,他守国四十年。

  早年更是严格按照诸葛亮的标准,做到了“亲贤臣、远小人”。

  哪家昏君能做到这个地步?

  只能说,能力上,刘禅就是个中人之姿。

  除了晚年确实有些昏聩,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主。

  但不管昏君还是明君,刘禅对功高重臣的优容,那是绝对不下于老刘的。

  试问季汉功高者,有谁比得过诸葛亮?

  历史上诸葛亮就没遭到内外诽谤吗?

  刘禅有动过诸葛亮分毫吗?

  非但没有。

  甚至在诸葛亮好不容易北伐有了点成果,就迫不及待将他推回了丞相的高位上。

  所以第二个浮上麋威心头的人物,自然就是诸葛亮了。

  而这一位,就更没必要怀疑他的器量了。

  历史上的李严够对不起诸葛亮了吧?

  诸葛亮事后不还是只夺其官,不害其命?

  甚至还把他长子李丰带在身边培养,官至二千石。

  既如此,自己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担心将来功高震主,还不如担心将来被诸葛亮嫌弃性情太疏懒,把《诫子书》改一改变成《诫师善书》,然后懒名就此流传到后世呢!

  于是哂然笑道:

  “不瞒徐公,皇太子虽年少,但容人之量颇类陛下,更有诸葛丞相这等当世大贤辅助,断无此忧耳!”

  “至于说皇太子百年之后……呵呵,人生不过百年,能于此世遇上贤君良相,便算不负,夫复何求也!”

  这一次,徐邈认认真真观望了麋威好一阵,确认他并非作伪,才再次开口:

  “是啊,人之一生,能与贤良共事,确实难得。”

  随后,便低头喝酒,不复多言。

  麋威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

  意思他已经传达到了,彼此的心意都已经清晰。

  如此一直吃喝到日暮,徐邈起身辞别,麋威亲自相送。

  一路行至河边,徐邈忽然顿步,回头道:

  “如师善要辟一位本州有名望的贤长为别驾,何妨遣使去睢阳问一问卢毓卢子家?”

  麋威目光一闪,道:

  “听闻卢公担任谯郡太守时得罪曹丕,被左迁为睢阳典农校尉?”

  “是。”徐邈没有隐瞒。

  “魏帝本意要徙民充实祖地,但卢公以谯地贫瘠,百姓穷困,上表请求反迁谯之民于外,因此不得上意。”

  “卢公有爱民之心,且其先考与汉帝有师徒的名分,算是故旧。”

  “有此二者,师善要辟他,或能成事。”

  麋威想了想,没再多说,拜谢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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