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麋威与妻子同乘一车。

  不同于寻常的安车(坐着乘)和立车(站着乘),大多为开敞结构,最多加个伞盖。

  汉代女性贵族所乘的“軿车”,前部和左右皆有帷幕遮蔽,只留尾部通风。

  私密性更好。

  麋威一上车,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关令惠见状挑眉道:

  “喜欢这脂粉香?”

  麋威一把搂住妻子,面不改色:

  “除却巫山不是云。”

  关令惠噗嗤一笑,顺势贴了过来。

  “跟徐公谈得如何了?”

  麋威:“有从蜀贼之心,没有从蜀贼之胆。”

  跟妻子说悄悄话,自然不必讲究什么礼数。

  关令惠:“不再争取一下?”

  麋威微微摇头:

  “没这个必要。”

  “包括他临别举荐的卢毓卢子家,我也不打算派人去试探了。”

  关令惠:“为何?”

  麋威:“时也,势也。”

  “其实从石广元石公情愿留在我府内任治中从事,我便看出来了。”

  “人心思汉也好,人心思魏也罢。这中原的士人,终究还是心系于中原之地的。”

  “其实也不止中原士人了。普天之下的仕宦者,谁不心系于这片天下之中?”

  “这是自秦以来,四五百年间形成的历史惯性。”

  “长安洛阳不得其一,我朝便总会给人偏安一隅的感觉,这天下人就不会把陛下视作真正的正的中原天子。”

  “所以能不能得士,一在法度,二在军事。”

  “而这两者之得失,最直观的体现便在于当下的关中之争了。”

  “若能得关中,便是我不去主动征辟,彼人也会主动来归附。”

  “若功败垂成,便是今日徐公与我为善,来日也未必不会翻脸。”

  “由此观之,他今日主动约见,恐怕正因知晓关中或会易主,方才急于求一条后路罢了。”

  “这于我方,终究是好事。”

  关令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谈及自己与徐邈女儿的交谈:

  “妾已经问清楚了,徐公之女确实请媒谈过几家婚事。”

  “但因近来战事,全都没了下文。”

  “且所谈皆为本郡士家,并无来自弘农湖县的王姓人家。”

  麋威方才在庙中已经猜到这个结果,此时只能微微一叹。

  遗憾跟王濬大腿缘分未到。

  这时关令惠忽而抬起葱指戳了戳他的面庞,问道:

  “良人想不想纳妾?”

  麋威闻言一愣,正色道:

  “为夫心系天下,岂能耽于女色?”

  “也不怕将来被青史所载,然后被那些个家评论家指着脊梁骨唾骂什么这压抑那压抑?”

  关令惠早就习惯了丈夫时不时口出令人迷惑之语,直接无视他的威言威语,也是正色起来:

  “徐公今日投石问路,岂能只是讨一个不明不白的将来承诺?”

  “良人心存天下,自是不耽于儿女私情。”

  “可人家未必这么想啊。”

  麋威到底是聪明人,一下就反应过来:

  “细君言下之意,徐公其实有与我结姻亲之意?”

  关令惠:“不然呢?”

  麋威疑道:“可那是他的嫡女,岂能予我作妾?”

  关令惠反问:“徐公、石公包括那位尚未联络的卢公,在魏均是二千石,何故要在良人州府中屈居一州从事?”

  麋威理所当然道:“自是因为我这豫州刺史实为荆州实权大牧,跨有千里之地,门下别驾、治中的权势,不下于寻常一郡之守了。”

  关令惠摊了摊手,表示就是这个道理。

  麋威早就恍然。

  并且想到更多。

  其实以徐邈这瞻前顾后的姿态,真要正儿八经娶妻,他反而未必会爽快答应。

  而纳妾,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私事。

  甚至都不需要回家请示父母的。

  那对于双方来说,反而进退有余。

  正适合眼下两边有些微变的关系。

  他只是有些不理解妻子为何有推波助澜的意思,终是忍不住问道:

  “细君就这么盼着我纳妾?”

  关令惠翻白眼道:“良人不纳妾,妾哪有精力去骑马打猎!”

  麋威虎躯一震。

  终于恍然大悟。

  果然还是压抑了。

  ……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冬十月,北风起时,汉车骑将军张飞的将旗终于立在了陈仓的城头上。

  蒋琬摸了摸身前的垛墙,触感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方人(零陵湘乡),他始终不能适应北方的寒天。

  而比这更难适应的,是张将军肆意鞭挞士卒的习惯。

  已经不止一次有将校跑来他这边喊冤。

  而他虽然尽力秉公执法,但军正只能约束张飞的部下,却管不到张飞本人头上。

  如之奈何?

  思忖间,一位帐下部督巡城而来。

  其人姿容还算周正,唯独面上有数条鞭挞的痕迹,破了相,所以显得有些狰狞。

  蒋琬记得对方叫张达,主动上前道:

  “张车骑何在?”

  张达听到张飞名号,身体下意识一抖,姿态恭谨道:

  “早间在官廨,如今应是歇下了。”

  蒋琬闻言哼声:

  “光天白日酣睡,怕不是喝了一上午酒?”

  张达呵呵一笑,算是默认。

  蒋琬顿时黑脸,又指着对方脸上鞭痕:

  “这是他昨日打的?”

  张达连忙摇头:“张车骑昨日并未责罚。”

  “那就是前日打的了。”蒋琬又哼了一声。。

  “无罪而罚,不合军纪!”

  “将军勿忧,琬定会为你等讨还公道!”

  闻得此言,张达大为感动,连忙拉住蒋琬劝道:

  “张车骑宿醉,气性正盛,若此时去劝,怕是会祸及公琰啊!”

  蒋琬摆手道:“我乃天子钦点的军正,若不能为二三子主持公道,严肃军法,岂非有负朝廷?”

  “若果真因此受了皮肉之苦,至少无愧于心!”

  言罢迈步往城下走去。

  而张达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顿时复杂了起来。

  ……

  不多时,蒋琬来到城中县寺大堂。

  张飞果然卧倒在一片坛坛罐罐之间,酒气熏鼻。

  蒋琬二话不说,命侍者去烧水给张飞洗漱。

  水刚刚沸腾,张飞便惊醒。

  浑浑噩噩而起,见是蒋琬到来,顿时龇牙笑道:

  “公琰来得好啊,这关内的新丰美酒名不虚传,快来尝尝。”

  蒋琬闻言上前,捧起一坛残酒,轻轻晃动,对着坛口闻了闻,放下。

  肃容问道:

  “此酒甚美,将军为国家上将,深沐皇恩,为何不尽数献于陛下,反而只顾自己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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