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每一天喂猫、犁地、种菜、浇水、施肥的循环中,竟然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四个月。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阿齐身上。

  爱是能生长出血肉的。

  这话一点不假。

  虽然师父嘴上依旧没几句好话,“瞎崽”、“石崽”地乱叫,活儿也一点没让他少干。

  但那变着花样的一日三餐,以及那种“就算你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个高个儿先顶着”的底气。

  让阿齐身上那种尖锐的防备和沉郁的算计,一点点被磨平了棱角。

  他依旧清瘦,但不再是那种硌人的、只剩一把骨头的瘦,肩膀和手臂覆上了一层薄而韧的肌肉线条,是长期劳作和营养跟上的结果。

  皮肤晒成了健康的蜜色,不再是当初那种不健康的苍白。

  最明显的是那双眼睛。

  虽然视力依旧模糊,但里面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霾。

  偶尔在听到师父那些不着调的调侃时,会闪过一点亮晶晶的笑意。

  他还喜欢上了恶作剧

  比如,会故意把师父常坐的那把太师椅的一条腿弄得稍微松动些,看着师父坐下时下意识晃悠一下又迅速稳住的身体暗自偷笑;

  比如,他发现师父最近总是背着他捣鼓些东西,神神秘秘的。

  他心下好奇,就在师父又一次鬼鬼祟祟要出门时,故意把一盆洗菜水“不小心”泼在了师父刚换的干净裤腿上。

  “小兔崽子,你眼睛瞎手也瞎了吗?!”师父跳着脚骂。

  阿齐则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慢吞吞地说:“师父,我确实看不见呀。”

  常常把师父气得没脾气,最后只能笑骂一句“臭小子”作罢。

  这是一种掺杂着试探和亲昵的玩闹,是只有确信自己不会被真正抛弃后才敢露出。

  但他心里始终没忘“学本事”的正事。

  他变得更阳光,更像个少年人,是因为心安了。

  而心安,让他能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目标。

  他要变得更强,要真正配得上“师父的徒弟”这个名头。

  这种“想要变强”的渴望,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多了一种不想让身边这个人失望的成分在。

  这天清晨,师父收拾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要带上一向只会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的007去集市。

  “师父,去做什么?”

  阿齐问,手里还拿着锄头。

  “买点东西,很快就回。”

  师父答得含糊,摸了摸跳到他肩膀上的007。

  “你看家,把后院的草锄了,水浇了。”

  阿齐看着那一人一猫出了院门,心里隐隐有点说不出的失落,但还是老实点头:“哦。”

  他干完了所有的活,还劈好了足够烧三天的柴火。眼看日头西斜,他开始淘米做饭,心里琢磨着师父回来正好能吃上热乎的。

  饭在锅里焖出了香味,菜也炒好温着。

  天光暗下来,虫鸣四起,院门外却始终没有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阿齐坐在桌边,望着那一桌渐渐失去热气的饭菜。

  拿起筷子,味同嚼蜡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师父,为什么没有回来?

  是……不要我了吗?

  是因为我最近太放肆,总是捣乱,惹他生气了吗?

  ……那些他自以为无伤大雅、甚至带着点亲昵意味的玩笑,此刻都变成了可能被抛弃的罪证。

  是啊,养了才六个月,时间还是太短了。

  短到可能随时都会被轻易舍弃。

  他算计来的温情,是不是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

  他越想越心慌,饭也吃不下去了,索性搬了个小凳子坐到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

  夜露渐重,他也固执地不肯回去。

  万一……万一师父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马上就回来了呢?

  他得等着。

  就在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一声微弱的“喵”从远处传来。

  阿齐抬起头,只见一个熟悉的、圆滚滚的黑影迈着优雅的步子,从夜色里小跑过来,正是007。

  “007。”

  阿齐几乎是冲过去,一把将猫抱进怀里,急切地问:“师父呢?师父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黑猫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然后咬住了他的袖口,轻轻地往外拽,嘴里发出“喵呜喵呜”的催促声。

  阿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它的意思

  是要他跟着它走。

  师父不会出事了吧?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也顾不上多想,立刻起身,跟着007走进了夜色里。

  007跑跑停停,不时回头确认他有没有跟上,最终引着他来到了后山一处平时很少去的、僻静的小小林间空地。

  空地上的景象让阿齐愣住了。

  那里临时搭了一个简陋却用心的小棚子,棚檐下挂了两盏散发着暖黄光芒的灯笼,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师父正背对着他,在一个临时垒起的灶台前忙活着,面团在他手里被抻拉成长长的、粗细均匀的面条。

  空气中弥漫着面香和某种淡淡的甜味

  棚子下摆着一张小小的矮桌,桌上放着一个最显眼的……东西。

  阿齐走过去,目光落在桌上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奇特的圆形物体。

  上面覆盖着一层蓬松又有些塌陷的、像是云朵似的白色东西,形状歪歪扭扭,还点缀着几颗红红紫紫的野果。

  听到脚步声,师父头也没回,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常:“来了?坐啊,面马上就好。”

  唐舟心里也汗颜:这玩意儿到底成没成功?

  阿齐在桌边坐下,凑近了些,一股陌生的甜腻香气混着麦香和果酸味钻入鼻子。

  他看到白色“云朵”顶上,插着一个用面捏的、烤得有点焦黄的古怪小人。

  小人粗糙得可怜,五官模糊,但偏偏……能看出大概来……是照着他的样子做的。

  “师……师父?”

  阿齐的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这……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叫蛋糕,洋人过生辰吃的玩意儿。

  我看书上说的,试着做做,这玩意儿真麻烦,火候难掌握,奶油……呃,反正就是那层白的,也不好弄……”

  师父刚好把拉好的长寿面下进滚水里,蒸汽氤氲了他的木头面具。

  他转过身,用布擦了擦手,走到桌边,看着那个丑蛋糕和一脸震惊的小徒弟,语气里带着熟悉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

  “想着你这小屁孩 没见过。生辰嘛,总得吃点不一样的,丑是丑了点,意思到了就行。”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几乎不敢想的念头冒了出来,声音都有些发颤:“师父……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废话,师父什么都知道。”

  他低下头,不想让师父看见自己突然发热的眼眶,却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的,碰了碰那个丑丑的、代表自己的小面人。

  原来,他不是被抛弃了。

  原来,有人记得他自己都快模糊的日子。

  原来,“什么都知道”……还包括这个。

  师父往后望去,说了一声,“你等等啊,面也好了。”

  “师父……”他大喊一声。

  “怎么了?”人在忙正捞面。

  “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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