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的余波,在刘翰林别院的亭台间久久未散。

  苏惟瑾那首石破天惊的咏竹诗,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激起的不仅是惊叹,更是层层叠叠的猜疑与探究。

  满场士子离去时,口中议论的已不再是张诚的滑稽,而是那个青衣书童深不可测的底蕴。

  “七步成诗…竟真有其事!”

  “且诗意高远,风骨铮铮,这岂是一个奴才能有的胸怀?”

  “张诚?哼,怕是连诗中的字都认不全吧…”

  “此子…恐非池中之物啊。”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张诚的耳朵。

  他肥白的脸皮一阵抽搐,方才因苏惟瑾解围而生出的些许侥幸,瞬间被更汹涌的羞怒和嫉妒淹没。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垂首跟在身后的苏惟瑾,心中咆哮:

  “狗奴才!都是你!让老子成了笑柄!”

  然而,在场有两人,看到的却远不止是笑话。

  主位之上,刘老翰林与赵教谕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刘老翰林抚须的手久久未动,

  昏花的老眼精光内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

  却瞬间压下了场中细微的嘈杂:“苏小九。”

  “小人在。”

  苏惟瑾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你方才之诗,急智难得,立意更高。”

  老翰林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那身粗布青衣。

  “老夫甚为欣赏。

  不过,诗意虽佳,终是咏物。

  老夫另有一问,考考你的经义根基。”

  来了!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作诗或可偶得,经义学问却需常年累月的积累,做不得假!

  孙志远原本灰败的脸上也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死死盯住苏惟瑾。

  苏惟瑾心头凛然,面上却愈发沉静:“请老先生垂问。”

  “《论语·为政》有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刘老翰林缓缓道出章句,目光紧锁苏惟瑾。

  “依你之见,治国安邦,当以刑政为先,还是德礼为本?”

  此题看似经典,实则刁钻。

  历来儒者多倡德礼,然现实治政离不开刑律。

  如何平衡二者,极考较功力,绝非死记硬背能答。

  张诚在一旁听得头晕,只觉得之乎者也烦人,恨不得立刻离场。

  苏惟瑾却略一沉吟,超频大脑中相关论述瞬间明晰。他清朗声音响起,不疾不徐:

  “回老先生。小人以为,德礼与刑政,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

  德礼为本,教化民心,使人知耻向善;

  刑政为用,惩奸除恶,划定行止边界。

  若纯任德礼,恐失之迂阔,难禁小人之恶;

  若专恃刑政,则流于严苛,民虽畏威而不怀德。

  故圣人之治,德主刑辅,礼法并用,方能收长治久安之效。”

  一番论述,条理清晰,既阐明了德礼的根本地位,

  又点出了刑政的现实作用,

  最后归于“德主刑辅,礼法并用”的平衡之道,

  可谓中正平和,深得儒学精髓。

  满场微微颔首者甚众。

  此答已远超寻常童生水平。

  刘老翰林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不置可否,旋即抛出第二问,更为具体:

  “若依你之言,德主刑辅。

  然则当今之世,胥吏贪酷,小民困顿,德化难施,刑律亦常有枉纵。

  弊在何处?又当如何革除?”

  此题直指时弊,已带策论色彩,风险极大!

  答得好,能显真知灼见;

  答不好,则可能触怒在场官吏。

  帘幕后的赵文萱不由捏紧了丝帕,屏息凝神。

  苏惟瑾心念电转,深知此问需既展现见识,又不可过于锋芒毕露。

  他斟酌词句,谨慎答道:

  “小人妄言,请老先生恕罪。

  弊病根源,或在于‘人’与‘法’二字。

  胥吏之贪,在于监督缺失,考核不明;

  刑律之枉,在于执法之人私心作祟,或能力不逮。

  故革除之策,一在严察吏治,明赏罚,使清慎勤者上,贪渎昏聩者下;

  二在慎选刑名官员,精研律法,并广开言路,加强覆核,以减少冤滥。

  归根结底,法仍需贤人执行,德化亦需良吏推行。

  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他将问题归结于执行层面,

  强调“人选”的重要性,既点出关键,

  又避免了直接抨击时政,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赵教谕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苏惟瑾的目光愈发深邃。

  此子不仅通经义,竟对实务亦有如此见解?

  刘老翰林昏花的老眼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

  但他仍不罢休,问出了最为关键、也最私密的第三问:

  “好一个‘法需贤人执行’!

  然则,你自称书童,身处微末,读书不易,学问从何而来?师承何处?”

  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这才是核心!

  一个奴籍书童,哪来的机会接触如此深奥的学问?

  张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冷汗涔涔而下,生怕苏惟瑾漏了底细。

  苏惟瑾早有准备,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与追忆,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回老先生。

  小人……小人祖上亦是军户读书人,家中曾有些许残旧藏书。

  幼时蒙祖父开蒙,认得几个字,记下些道理。

  后来……家道中落,亲人见背,不得已卖身张府。

  幸得少爷……少爷宽厚,允小人闲暇时翻阅府中藏书,

  偶有不解之处,或求教于街口说书先生,

  或……或于梦中反复咀嚼思索,权当聊慰饥渴,实无师承。”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原身的记忆碎片,

  假的是将学问来源推给“梦中思索”和“自学”,

  既解释了来源,又渲染了身世凄苦与求学艰难,更能激发同情。

  果然,此话一出,场内不少寒门学子面露戚戚之色。

  他们深知读书之难,对一个无依无靠、甚至失去自由身的书童而言,其艰难更是百倍!

  帘幕之后,赵文萱早已听得心潮澎湃,美眸中异彩连连。

  那“梦中咀嚼”四字,更是让她心头一颤,

  仿佛看到无数个深夜里,那清瘦少年就着微弱灯火或冰冷月光,与先贤灵魂默默对话的孤寂身影。

  一股混合着敬佩、怜惜与难以言喻的欣赏之情,在她心中汹涌弥漫。

  刘老翰林默然良久,看着台下虽躬身却脊背挺直的少年,终于长长叹息一声:

  “‘梦中咀嚼’……好,好一个‘梦中咀嚼’!

  身陷泥淖,心向圣贤。

  难得,实在难得!”

  他没有再追问。

  有些事,已不必再问。

  此子之才,此子之心性,绝非张诚所能驾驭,甚至这沭阳县,也未必是其久留之地。

  赵教谕亦缓缓点头,心中已然明了。

  他看了一眼脸色灰败、眼神躲闪的张诚,

  又看了看静立如松的苏惟瑾,一个念头逐渐坚定。

  诗会终在一种极其复杂的氛围中散去。

  苏惟瑾随着心神不宁、羞怒交加的张诚离开刘府,走向那必然到来的风暴。

  而在他们离去后,赵教谕对身边老仆低声吩咐了一句:

  “去,仔细查查那苏小九的底细,特别是他祖上的情况。

  另外……寻个机会,不着痕迹地,将我那本《十三经注疏》……‘借’给张诚。”

  老仆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赵文萱立于父亲身侧,望着那消失在街角的青衣背影,悄然握紧了袖中一本厚厚的手抄札记。

  那里面,是她多年研读经史的心得与疑问。

  “苏小九……”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清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决然。

  “你的才学,不该被埋没。”

  风已起,云渐涌。才女心动赠私札,教谕暗探生惜才。

  而此刻,对即将面临的狂风骤雨尚不知情的苏惟瑾,

  只是默默跟在暴戾的主人身后,

  超频的大脑已在冷静规划着下一步

  ——如何利用这刚刚获得的关注,

  以及……在这暗流涌动中,为自己和妹妹,搏出一条生路!

  苏惟瑾凭借真才实学初步赢得了教谕的赏识和才女的青睐,一丝希望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他能否预知张诚归途必然爆发的淫威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而教谕的“借书”之举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深意?

  才女那份未送出的私札,是机遇还是新的麻烦?

  各方势力已悄然将目光聚焦于此,看似破局在望,实则步步杀机!

  他这只挣扎于蛛网中的小虫,

  能否在风暴彻底降临前,找到那一线挣脱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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