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奉天殿。

  晨曦透过高窗,将肃穆的大殿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往日的紧绷感,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

  百官垂首,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瞥向文官队列中那个许久未曾出现的身影——

  御史中丞兼弘文馆学士,刘伯温!

  刘伯温风尘仆仆,面容清癯更胜往昔。

  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而睿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坚定。

  他离朝多时。

  这几个月,奉旨丈量天下田亩,推行新税法。

  今日归来,必有要事奏禀!

  而龙椅之上,朱元璋手指依旧习惯性地敲击着扶手,但节奏似乎比平日稍快了些许。

  他看着下方的刘伯温,眼神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

  “陛下。”

  刘伯温稳步出列,声音清朗,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臣刘伯温,奉旨清查天下田亩,推行‘一条鞭法’与‘摊丁入亩’之新政,今日回朝复命!”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熟知财政赋税的户部官员和都察院的御史们,纷纷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期待。

  他们都知道刘伯温此行的艰巨。

  更清楚这两项新政若能成功推行,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朱元璋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刘伯温:

  “嗯,伯温,情况如何?”

  “细细奏来!”

  “臣遵旨。”

  刘伯温躬身,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章,声音平稳却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经臣与各部官员历时数月,核查天下十三布政使司,及直隶州府,清丈田亩已初步完成!”

  “一条鞭法已将诸多杂役、苛捐折算为银钱,并入田赋,统一征收,百姓负担大为减轻,胥吏贪墨之隙亦被压缩。”

  他略微停顿,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继续道:“至于摊丁入亩,更是深得民心。”

  “将丁银摊入田亩之中,田多者多纳,田少者少纳,无田者不纳!”

  “此举,使得无数无地,少地之贫苦百姓得以喘息,而兼并土地众多之豪强、勋贵……”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了武官队列中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们!

  只见他们一个个脸色已然阴沉下来,眼神中充满了不善。

  刘伯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则需按其田亩多寡,承担相应之丁银。”

  “据臣初步核算,仅此两项新政推行,待秋税收缴,预计国库岁入,将比往年同期,至少……多出三成至五成!”

  “三成至五成?!”

  “嘶——!”

  “这……这怎么可能?!”

  刘伯温的话音刚落,奉天殿内瞬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难以置信的低呼!

  尤其是那些通晓财政的官员,更是震惊得几乎失态!

  国库岁入直接提升三到五成!

  这是何等恐怖的增长!!

  这意味着困扰大明多年的财政窘境,将得到极大的缓解!

  意味着朝廷可以兴修更多水利,储备更多粮草,供养更多军队!

  而龙台之上,朱元璋的反应更是剧烈!

  他先是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陡然坐直,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三到五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可以有更多的钱粮去实现他的抱负,去打造更多的铁甲战舰,去支撑那灭国之战!

  然而,这震惊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就被一股无法抑制的狂怒所取代!

  他不是怒刘伯温,而是怒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阶层!

  摊丁入亩推行前后差距居然那么大,可想而知这些豪强勋贵,隐藏了多少田亩。

  尤其是……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射向武官队列!

  几乎在朱元璋目光扫过的同时,蓝玉、曹震等人也是怒不可遏!

  他们虽然对具体财政数字不敏感,但“摊丁入亩”“田多者多纳”这几个字,如同尖刀般刺中了他们的要害!

  他们这些勋贵,哪个名下没有成千上万亩的赐田,和通过各种手段兼并来的土地?

  这新政,分明就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蓝玉那充满戾气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文官队列前方的叶凡身上!

  刘伯温不过是执行者!

  罪魁祸首,还是那叶凡!

  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蓝玉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恨不得当场拔刀将叶凡砍了!

  朱元璋将蓝玉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胸膛剧烈起伏!

  虽然此刻愤怒无比,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大局,看到国库充盈希望的兴奋与快意!

  他强行压下怒火,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冰冷与畅快的复杂笑容,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

  “好一个一条鞭法!”

  “好一个摊丁入亩!”

  “伯温,你辛苦了!”

  “此事办得大善!”

  他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在蓝玉等人脸上停顿了一瞬,语气带着警告与敲打:“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

  “之后,谁若再敢阳奉阴违,抗拒缴税,咱绝不容情!”

  这话如同冰水,浇得蓝玉等人心头一凛。

  强行压下了几乎要爆发的怒火。

  只能死死低着头,用眼神传递着他们的怨恨。

  就在这时。

  太子朱标也适时出列,躬身道:“父皇,开海通商一事,儿臣与叶相已初步筹备完毕。”

  “此乃筛选出的合作商贾名录,以及首批出海之水师将士员额,将领人选,请父皇过目。”

  太监将奏章呈上。

  朱元璋快速浏览,看到那水师将领的名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此人名为吴良,亦是淮西出身。

  早年便追随他,以稳重敢战著称,但并非蓝玉那个圈子里的人。

  且对水战颇有心得!

  用他来统领首批舰队,既能保证忠诚,又能避免被勋贵集团完全把控。

  “嗯,标儿和叶凡办事,咱放心。”

  朱元璋合上奏章,脸上因新政带来的兴奋还未完全消退,他大手一挥,声音带着开拓者的豪情与迫不及待!

  “传咱旨意!”

  “各项事宜,既已齐备,那便无需再等!”

  他目光锐利,扫视百官,最终定格在虚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舰队扬帆的壮景!

  “三日之后,吉日良辰,大明水师铁甲舰队,正式出海!”

  “目标——沟通四海,扬我国威!”

  “臣等领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旨意一下,整个奉天殿的气氛再次为之一变!

  百官躬身,声音响彻大殿。

  叶凡平静领命,刘伯温眼神深邃,胡惟庸低头掩饰着眼中的算计……

  而蓝玉等人,则在无边的愤怒中,又添上了对那即将远航,可能带来更多变数的舰队的深深忌惮。

  三日之后,龙江码头。

  必将再次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

  退朝的钟声余韵未绝,文武百官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出奉天殿。

  阳光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映照着人们各异的神色。

  叶凡与刘伯温并肩走在人群稍显稀疏的宫道一侧。

  刘伯温侧过头,看着叶凡身上那身崭新的绣着精致禽鸟图案的绯色左相官袍,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拱手道:“叶左相,恭喜高升啊。”

  “离京数月,先生已是位列宰辅,执掌中枢,真是可喜可贺。”

  叶凡闻言,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一抹淡淡的,带着些许无奈的苦笑。

  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与其年龄和地位不甚相符的疏懒。

  “刘中丞就别取笑我了。”

  “什么高升不高升,官职越高,肩上担子越重,要操心的破事也就越多。”

  “说句实在话,我倒宁愿像以前那样,当个清闲些的小官,读读书,看看景,落得个逍遥自在!”

  他这话倒有几分真心。

  他本就不是热衷权势之人。

  如今被推到这个位置,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远不如当初在工部当个主事时来得轻松。

  说话间。

  一阵沉重而带着戾气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只见以蓝玉为首的几个淮西勋贵,正阴沉着脸从他们身边经过。

  蓝玉甚至没有看刘伯温,那双如同饿狼般的眼睛,只是死死地,充满怨毒地剐了叶凡一眼。

  那眼神中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仿佛要将叶凡生吞活剥!

  他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威胁的冷哼,随即带着人扬长而去。

  一个字都没说。

  但那无声的压迫感却比任何辱骂都更令人心悸。

  叶凡感受到那如同实质的恶意,对着刘伯温无奈地耸了耸肩,嘴角那抹苦笑更深了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蓝玉等人离去的方向。

  “喏,刘中丞你看吧。”

  “这官当大了,不仅累,还容易遭人记恨。”

  “我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被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刘伯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望着蓝玉等人充满煞气的背影,脸上也浮现出一抹凝重。

  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意味与历经宦海沉浮的沧桑:“叶相所言,伯温感同身受。”

  “此番推行新税法,清丈田亩,触及利益者众,伯温……也早已将天下诸多豪强、勋贵,得罪至死矣!”

  “如今怕是恨我入骨者,不在少数啊。”

  他转过头,目光郑重地看向叶凡,语气带着提醒与关切。

  “倒是叶相你,年纪尚轻,便已身居如此显位,又深得陛下信重,更兼屡有革新之举,触动旧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蓝玉等人,骄横跋扈,睚眦必报,今日他们虽未发作,但心中怨毒已深。”

  “叶相日后,还需……万分小心,谨防他们的报复才是。”

  叶凡听着刘伯温这推心置腹的叮嘱,心中也升起一丝暖意,正色点头。

  “多谢中丞提醒,叶某省得,自会小心在……”

  他最后一个“意”字还未出口,一个清脆灵动,却带着明显不满的娇叱声,突兀地在他和刘伯温身前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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