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火了。

  火得像泼了油的野火,顺着春螺巷的青石板,再次烧遍了整个盛京城。

  清晨的茶馆刚支起布幌,茶客们就拍着桌子争论不休。

  穿长衫的老秀才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墩,白花花的胡须都气得发颤:

  “简直是胡闹!蛇妖与人相恋,还敢搬上戏台唱得人尽皆知,难道这世道是要变天了不成!”

  邻座穿短打的汉子却咧着嘴笑,手里悠哉地捧着一杯热茶:

  “张老夫子这话就不对了!”

  “那小青的剑舞多俊,白娘子唱的《千年等一回》更是听得我家婆娘直抹眼泪,这不比那些之乎者也的戏文好看十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面红耳赤,旁人根本插不上嘴。

  跑堂的伙计端着茶壶绕桌转,耳朵里灌满了“青白二蛇”“断桥相会”的字眼。

  连后厨劈柴的老柴夫都知道,怡红院新排的《青蛇》,比当年林海生最火的梨园戏名气还要轰动。

  可这轰动里,却是藏着一半赞叹,一半骂名。

  某位世家公子在酒楼里摇着折扇,说得唾沫横飞。

  “那凝霜扮的小青,眼波一流转,活脱脱一条勾人的蛇!”

  “还有浅醉的白娘子,唱《渡情》时那股缠绵劲儿,啧啧……”

  话没说完,就被邻桌的老夫子狠狠瞪了回去。

  “伤风败俗!亏你们还是读书人,竟对着妖魔鬼怪的戏文津津乐道,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可这些骂声再凶,也挡不住汹涌的人潮涌向怡红院。

  怡红院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念五和念八拿着竹牌给客人登记排位,嗓子喊得像破锣,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念八哥,你瞧那辆马车!”

  念五忽然捅了捅身边人,眼睛瞪得溜圆。

  巷口停着辆乌木马车,看着不起眼,车帘上绣的金线却分明是大户人家的规制。

  车旁侍立的丫鬟探头探脑,见念八望过来,慌忙低下头,手里攥着的帕子都快绞烂了。

  “这已经是第三拨了。”

  念八压低声音,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昨儿个礼部侍郎家的丫鬟也来问,说她家小姐想听《渡情》想得睡不着觉。”

  念五挠挠头,犯了难:“可咱们这只接男宾,她们咋来啊?”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此刻的侍郎府闺房里,关念慈正对着铜镜唉声叹气。

  她身着一袭水绿色襦裙,手里捏着片从院子里捡来的花瓣。

  “春桃,我要是男的就好了。”

  她把花瓣往鬓边一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

  “如果我是个男子,就能光明正大地去看《青蛇》了。”

  叫春桃的丫鬟正在给她梳发,闻言手一抖,桃木梳差点掉在地上。

  “小姐可别胡说!要是被老爷听见,非罚您抄一百遍女诫不可。”

  关念慈撇撇嘴,一把扯下头上的珠钗。

  “抄抄抄,就知道让我抄女诫!那小青敢拔剑劈雷峰塔,我连去看场戏都不行,这算什么世道?”

  她忽然眼珠一转,凑到春桃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

  春桃听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声音都发颤:

  “使不得啊小姐!要是被人认出来,您的清誉就全毁了!”

  “毁什么毁?”

  关念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眼底满是不甘。

  “我又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想看看白娘子到底长啥样,听听那《千年等一回》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听。”

  类似的对话,正在盛京城的各个深宅大院里上演。

  尚书府的千金借着上香的由头,让车夫绕路经过春螺巷;

  将军家的小姐托人买通怡红院的杂役;

  连皇宫里的宫女,都在偷偷传唱不知从哪听来的《渡情》调子。

  这些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全飞进了时念的耳朵里。

  她正坐在账房里核对账目。

  浅醉端着碗新沏的雨前龙井走进来,见她盯着账本出神,忍不住轻声问:

  “念姐,在想什么呢?”

  时念抬起头,指尖在账本上轻轻敲着。

  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全是托关系想来怡红院看戏的闺阁女子。

  她忽然笑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浅醉,你说要是咱们开个女宾专场,会不会被那些老顽固骂死?”

  浅醉手里的茶盏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指尖瞬间泛红,她却浑然不觉:

  “女、女宾专场?”

  “嗯。”

  时念点点头,指尖在“白日场”三个字上重重一点。

  “就开在白天,让这些女子也能光明正大地来看戏。”

  浅醉的脸唰地白了:“可、可古往今来的规训,良家女子不能进这种地方……”

  “规矩是人定的。”

  何况,她们这群人不也有许多女子吗?

  时念打断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巷口那些探头探脑的丫鬟。

  “她们想听《千年等一回》,想看青白二蛇,不是因为伤风败俗,是因为那戏里有她们不敢活的样子。”

  一开始浅醉也是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可现在,浅醉能站在台上唱《难却》,能对着权贵挺直腰杆……

  这世上的规矩,本就该被活得舒展的人打破。

  “去把阿福叫来。”

  时念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

  阿福正在前院指挥伙计挂新做的戏报,听说念姐找他,一路小跑冲进账房,脸上还沾着点墨汁。

  “念姐,您找我?”

  时念把一支笔塞到他手里。

  “写张告示,就说明日怡红院只接待女宾,开业时间改到巳时,酉时前闭馆。”

  阿福握着笔的手一抖,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个漆黑的圆点。

  “念、念姐?这、这这……”

  “怎么?”

  时念挑眉,眼里的光比戏台的灯笼还亮。

  “咱们打开门做生意,不过是开个女宾场,犯了哪一条律例?”

  她顿了顿,声音放柔和了些:“阿福,你要知道,男子可以做的事情,女子亦然。”

  “这世上的所有女子,她们除了相夫教子,还有另一种活法,那就是为自己而活。”

  阿福望着时念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那日浅醉带伤登台,唱“难却数十载满袖盈暗香”时,眼里同样耀眼的光。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随即重重点头,抓起笔在宣纸上落下工整的字迹。

  然而,这份告示一贴出去,整个盛京城,彻底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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