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月没有去捡起平日被她视若珍宝的古棋谱。

  清冷的面庞血色褪尽。

  两情若在长久时……

  又岂在……

  朝朝暮暮!

  脑中嗡鸣。

  前日临淮河畔。

  青鸾灯内烛光摇曳。

  那惊鸿一瞥的“暮暮”二字轰然撞入心头,碎片瞬间拼合。

  是顾铭写的!

  那灯里藏的情诗残句!

  这,这是写给她的?!

  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炸开。

  汹涌着冲上脸颊耳根。

  秦明月猛地攥紧衣袖,指尖深深陷进柔软布料里。

  书卷静静躺在地上。

  她反复默念,唇齿间无声咀嚼这十四个字。

  一遍。

  又一遍。

  两情若在长久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唇角终究抑制不住。

  一点一点向上弯起。

  那笑意清浅,却如月破云层。

  照亮了整张玉白面庞。

  明媚得惊心动魄。

  廊下。

  青儿和朱儿仍在议论。

  “可惜只得这一句残诗。全篇该是何等动人?”

  “是啊。知府千金遣人寻了一上午,也未寻得全篇呢。”

  秦明月倏地抬眼,霍然起身快步走到门边。

  “你们方才所言的残句,”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没有全篇?”

  青儿和朱儿吓了一跳,连忙垂首行礼。

  “小姐。”

  “回小姐,奴婢们也是清晨听采买丫鬟讨论的,只此一句。”青儿小声回答。

  “是啊小姐,”朱儿补充道,“天临府都传遍了,都说只有这一句残诗,再无其他了。”

  再无其他?

  秦明月唇边的笑意骤然凝固。

  又是那顾铭的惯用手段,之前在话本里就这么搞过了,就会吊人胃口。

  心头那簇刚燃起的火焰噗地一声被浇灭。

  她怔怔立在门边指尖掐紧了门框。

  前日河岸。

  顾铭带笑的脸。

  那盏被她亲手放入河中的青鸾灯。

  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猛地攫住了她。

  如同百爪挠心。

  恨不得立刻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那首词!

  那首本该属于她的词,全篇到底是什么样的。

  脚步刚不受控制地向外挪了几步。

  秦明月又回想起前夜灯下自己冷着脸拂袖而去。

  将他晾在河边的场景。

  秦明月闭了闭眼,长睫微颤,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现在去?

  岂不是显得……

  显得她秦明月巴巴地凑上去?

  不行!

  左右休沐结束就能见到,也不差这一会儿。

  但见了面要怎么问才能不显得自己很想知道呢?

  方才那点隐秘的欢喜。

  此刻全化作了恼人的丝线。

  细细密密。

  缠得她心头发紧。

  秦明月缓缓松开紧握门框的手。

  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知道了。”

  转身走回静室。

  弯腰拾起地上的棋谱重新坐下。

  书页翻动。

  沙沙轻响。

  目光字里行间掠过。

  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

  休沐结束。

  院学钟声再起。

  一上午的经律课结束后。

  讲席夫子正合上书卷:

  “今日便到此处。散学。”

  学子们纷纷起身恭送夫子。

  顾铭揉了揉太阳穴。

  即便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也是需要全神贯注学习才行,基础还是太差了。

  还好下午要去棋院。

  相比于千篇一律的经律赋文,下棋已经算是难得的放松了。

  棋院。

  顾铭推门而入时。

  静室内已有不少人。

  秦明月临窗而坐。

  面前楸枰光洁如鉴,黑白两奁静静摆放。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

  似乎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顾铭脚步一顿,脸上浮现出笑意,没有立刻去她对面。

  而是故意走到另一边的一处棋局,和两个同窗闲聊起来。

  “李兄前日可去灯会了?”

  那李姓学子正摆弄自己的棋子。

  闻言抬头笑道:

  “去了去了!挤得一身汗!长生兄有何见闻?”

  顾铭语气轻松:

  “倒也无甚特别,只是见那临淮河中万灯漂流,如星河倒泻,颇为壮观。”

  “尤其一些自制花灯,匠心独运,倒比商铺所售更添意趣。”

  他顿了顿,眼里尽是笑意:

  “譬如……嗯,譬如一盏青鸾灯。”

  青鸾灯?

  秦明月拨动棋子的手指猛地一僵。

  她立刻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刹那的波动。

  指尖用力,将一枚黑子死死捏住,指节微微泛白。

  顾铭余光瞥见,唇角弧度更明显些。

  对面的学子也接过话头:

  “长生兄有大才,可否评价一下名动天临府的那句残诗。”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顾铭看了一眼秦明月的方向,笑着说道:

  “能看得出来,作者确实是一片赤诚真心,就是不知对方是否有意。”

  秦明月将手中黑棋落在右上星位,由于太过用力,发出了一声轻响。

  啪!

  顾铭也适时收声,来到她对面坐下,一脸“关切”:

  “玄晖兄?”

  秦明月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她避开顾铭目光,看向棋盘,声音有些颤抖:

  “聒噪,还下不下棋?”

  顾铭笑着应道:

  “下,自然要下。”

  目光落回棋盘,不再言语。

  棋室内重归沉寂。

  只余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

  秦明月执黑先行。

  落子如飞。

  今日的棋风较往日多了几分凌厉和杀意。

  咄咄逼人,直扑白棋边角。

  顾铭则是不疾不徐见招拆招。

  几十几手过去。

  黑棋的攻势竟如重拳打在棉花上。

  未占得半分便宜。

  秦明月捻着棋子的指尖愈发用力。

  指腹压得那枚温润黑玉都有些发烫。

  她盯着棋局,目光却有些飘。

  青鸾灯……

  灯内诗笺……

  那句“朝朝暮暮”完整的词到底是什么?!

  心绪如同被猫爪反复抓挠。

  烦躁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棋路便显出几分滞涩。

  顾铭落下一子,白棋轻盈一跳。

  竟隐隐对中央一块黑棋形成反包围之势。

  他抬起头看着秦明月微微蹙起的眉心。

  忽然低声开口:

  “玄晖兄今日心绪不宁?”

  秦明月捏着棋子的手一抖。

  黑子险些脱手。

  她猛地抬眼,冷声道:

  “胡言乱语!”

  “专心下你的棋!”

  顾铭又拈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把玩。

  眼底闪过促狭的光:

  “是么?”

  “那为何玄晖兄方才落子,能出这么大一个漏勺……”

  他指尖白子轻轻敲了敲枰边。

  秦明月呼吸一窒,脸上却更冷三分:

  “你今日话太多了!”

  “赢了我再说!”

  顾铭耸耸肩,一脸无辜:

  “好,好。在下闭嘴。”

  秦明月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

  目光重新凝聚在黑白交错的棋枰上。

  然而那十四个字。

  如同生了根。

  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盘旋不去。

  两情若在长久时……

  又岂在……

  朝朝暮暮!

  可恶啊!

  全篇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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