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议一出,满座欣然。

  解府旁边候着的下人立刻准备好纸墨笔砚,顷刻铺陈。

  有人踱步吟哦,有人搦管疾书。

  最开始那名锦衣少年名唤赵子安,是金宁府某位大人物的孙子。

  也是金宁府今年秋闱的院试第二。

  此时他已抓起紫毫,开始摇头晃脑地说道:

  “金盘玉脍宴高朋,歌吹沸天绕画栋”

  笔尖墨汁甩上宣纸。

  “妙!”

  旁边一名手持泥金扇的少年拊掌大笑,“赵兄此句,当浮一大白!”

  又一人抢过笔。

  “玳瑁筵前琥珀浓!”

  满堂喝彩。

  笔在众人手中传递。

  “宝鼎香焚紫檀烟!”

  “霓裳舞破彩云空!”

  顾铭听着这些才俊的诗词,脸色变得更加阴郁。

  旁边的黄璘已经是进入官场了,自然明白顾铭的心情,低声说道:

  “长生,这些都是年轻人,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不要见怪。”

  此时,那赵子安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纸笔,走到了顾铭面前。

  放下手中的东西,拱手笑着说道:

  “可是天临府院试榜首,顾铭顾长生当面?”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不才正是。”

  赵子安脸上的笑容更盛:

  “那句梅子黄时雨可是让在下誊写了好多遍。”

  “今天说什么也要再见识一下长生兄的大作。”

  顾铭摆了摆手,一是他记忆里没什么关于赴宴题材的诗词。

  这种诗词基本上不会上课本,他自然没地方背。

  二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江西道的惨状,完全没心情参与。

  旁边的才俊也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起涌上来起哄。

  一名穿着蜀锦的青年将墨迹淋漓的宣纸铺到顾铭面前。

  赵子安殷切递笔:

  “顾兄,看来今日你是非做不可了!”

  众人目光如炬。

  顾铭盯着纸上“朱绂金貂”、“玉盘珍羞”。

  喉间涌起铁锈味。

  他想起临川县衙霉烂的谷仓。

  想起林闲信中“人相食”的墨团。

  顾铭抓过笔,紫毫饱蘸浓墨,悬在纸上微微发颤。

  墨滴坠下,在宣纸上泅开黑斑。

  顾铭猛然落笔!

  在纸上写下了“轻肥”两个字。

  随后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意气骄满路。”

  满席一静。

  赵子安伸长脖子,微微点头。

  “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

  “人称是学生。”

  “襕衫皆生员——”

  顾铭笔锋不停,墨色如血泼溅。

  “儒巾尽举人。”

  “夸赴府上宴。”

  “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

  “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

  “脍切天池鳞。”

  顾铭笔势越写越急。

  “食饱心自苦。”

  “酒酣气益振!”

  周围的学子眼神都闪过赞许之意。

  “顾公子不愧是小三元。”

  “这首诗可谓今天最切题的了。”

  “能让解师收徒,果然是有才气。”

  解熹等长辈大儒虽然在旁边的小厅。

  但其实也只隔着一层木屏,顾铭这边的动静他们都能听到。

  陈衍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

  “解公的新弟子,果然有几分才气。”

  但解熹此时听着顾铭所做的宴会诗,眼底却有一丝失望。

  此时,顾铭已经作到了尾声:

  “是岁江西旱——”

  最后一笔!如惊雷炸响。

  “秦南人食人!!!”

  “人”字最后一捺猛地拉长,直接撕裂宣纸。

  笔杆也被顾铭用力过度,“咔嚓”折断!

  半截紫毫滚落砖地。

  满堂死寂,烛火噼啪爆响。

  赵子安脸上血色褪尽。

  蜀锦青年瘫坐在椅子上,打翻了酒尊,酒污胸膛上蔓延。

  寒意顺着青砖地蔓延而上,冻僵了每一张强作欢颜的脸。

  那“人食人”三字,像一把匕首,剖开了金玉锦袍,露出内里溃烂的疮疤。

  “好!”

  苍老的声音陡然炸响。

  解熹霍然起身,枯瘦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他眼底似有熔岩涌动,须发戟张如怒狮。

  “此诗当浮一大白!”

  解熹走出小厅,抓起一只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残酒顺着雪白胡须淋漓而下,在靛蓝道袍上染开深色痕迹。

  “这才是我解熹的弟子!”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煞白或涨红的脸。

  “好一个‘是岁江西旱,秦南人食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青砖地上,发出金石之音。

  “诸君今日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曾想过千里之外,饿殍枕藉,易子而食?!”

  那赵子安手中的泥金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他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却在发抖。

  蜀锦青年擦酒污的手僵在半空,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一名中年文士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

  “科举取士,为的是什么?”

  解熹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点到离他最近那个低垂的脑袋上。

  “为的是头上这顶乌纱?为的是食民脂民膏,吃得腰缠万贯?!”

  他猛地转身,袍袖带风,指向顾铭案上那墨迹淋漓的素笺。

  “顾长生此诗,字字泣血!是警钟!是耳光!打在尔等醉生梦死的脸上!”

  他目光锐利如刀,逐一剐过那些方才还在吟风弄月、此刻却恨不得缩进地缝的年轻学子。

  “尔等寒窗苦读,若只为自身显达富贵,视黎民疾苦如草芥浮尘……”

  解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那与蠹虫何异?!与硕鼠何别?!”

  “恩师息怒!”

  何舟离席,撩袍跪倒,额头触地。

  他声音发颤,带着真切的惶恐。

  “学生知错了。”

  黄璘也紧随其后,深深拜伏下去,后背绷得笔直。

  “恩师训诲如醍醐灌顶,学生汗颜无地!”

  几个方才作诗作得最欢的年轻学子,早已面无人色。

  跟着稀稀拉拉跪倒一片,头深深埋下,不敢抬起。

  解熹胸膛起伏,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眼中怒意未消,却更多了一层深重的失望与疲惫。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沉得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都起来。”

  声音已恢复了些许沉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记住今日之言,想要科举为官,若不能心存敬畏,为民做主。”

  “那功名富贵,不过是悬顶利剑,催命符咒!”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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