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风虽然大,但天亮后却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阳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徐军起得很早。

  他并没有急着去前院的作坊,而是先拿着铁锹,来到了后院的地窨子旁。

  昨晚带回来的那个洋落儿,被他用油布裹了三层,小心翼翼地埋在了地窖最深处的一个土坑里,上面还压了一缸酸菜。

  这玩意儿在这个年代太扎眼,也太超前。

  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候,等开了春,冰雪消融,这黑瞎子山里的矿脉和老金沟,才是它大显身手的地方。

  “军哥,吃饭啦!”

  李兰香站在后门口喊了一嗓子。她今天气色极好,脸上带着那种被滋润后的红晕,手里拿着个热腾腾的粘豆包,正在那儿倒手。

  “来了。”

  徐军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走了过去。

  刚端起饭碗,还没吃两口,王婶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了。

  这王婶可是靠山屯的包打听,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她比大喇叭传得还快。

  “哎呦!军子!兰香!你们听说了没?”

  王婶一脸的神神秘秘,还没坐稳就开始嚷嚷,“出大事了!赵大山家昨晚遭报应了!”

  徐军和李兰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咋了婶子?慢慢说。”

  李兰香给她盛了碗粥。

  “昨晚半夜啊!”

  王婶喝了口粥,眉飞色舞地说道,“赵大山家那边传出来鬼哭狼嚎的动静!今儿个一早,有人路过一看好家伙!”

  “赵大山家那破门都被踹烂了!屋里被砸得稀巴烂!连锅台都让人给刨了!”

  “赵大山两口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捆在炕上,嘴里还塞着破袜子呢!”

  “听说啊……”

  王婶压低了声音,“是两个外地口音的人干的!临走前还骂骂咧咧,说赵大山是个骗子,害他们差点丢了命,把赵大山家里仅剩的那点过冬粮食,还有几张藏着的獾子皮,全都给卷走了!”

  “活该!”

  正在角落里啃窝头的张翠花忍不住插了一嘴,幸灾乐祸地说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让他以前总欺负人!”

  她现在虽然还在徐家劳改,但立场已经完全倒向了徐军这边,被徐军彻底征服了。

  徐军淡淡地笑了笑,夹了一筷子咸菜。

  那两个金耗子昨晚在山上吃了亏,肯定要把气撒在情报提供者赵大山身上。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

  日子过得飞快,就像那房檐下的冰溜子,不知不觉就长了一尺长。

  一转眼,这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也就是北方农村的小年。

  大雪封山已经有些日子了,整个黑瞎子山都被厚厚的白雪盖得严严实实。

  徐家的作坊虽然因为天气太冷,不得不放慢了进度,但那二十把黑山弓的尾款早就结清了,后续的零活儿和皮毛生意也一直没断过。徐军兜里的大团结,如今已经攒到了四位数。

  “军哥!快起!今儿个是大集!也是祭灶的日子!”

  李兰香早就起来了,正拿着一把新笤帚,在院子里扫雪。

  她穿着那件已经穿习惯了的藏蓝色新棉袄,头上围着红围巾,在这雪白的世界里,像是一朵盛开的红梅花。

  徐军伸了个懒腰,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

  屋里,地龙烧得正旺,窗户玻璃上结满了漂亮的冰窗花。

  “这就起!”

  他穿上衣裳,推门而出。

  冷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院子里,那辆大轱辘车已经被卸了轮子,换成了爬犁。在这个季节,车轮子在雪地上打滑,只有爬犁才能跑得飞快。

  “二愣子!套车!”

  徐军吆喝一声。

  住在倒座房里的二愣子,立马精神抖擞地跑了出来,给枣红马套上了笼头。

  今天,徐军要带李兰香去县里赶年货大集。

  这是年前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个集。

  爬犁在雪地上飞驰,两边的白桦林飞速倒退。

  李兰香坐在爬犁上,怀里揣着徐军给她的采购单,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里全是兴奋。

  “军哥,咱这次……真要买那么多?”

  她看着单子上的字:猪头一个、猪手四只、红糖五斤、白面五十斤、鞭炮五挂……还有给各路神仙准备的年礼。

  “买!”

  徐军挥舞着鞭子,“今年是咱家翻身的第一年,必须过得肥肥流油!让全屯子人都看看,跟着咱徐军干,日子是啥样的!”

  大集上,那是真正的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卖冻梨冻柿子的、卖粘豆包的、卖春联年画的、卖鞭炮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叫卖声此起彼伏。

  徐军两口子就像两条进了大海的鱼,一头扎进了这热闹的海洋里。

  “老板!这猪头咋卖?”

  徐军指着肉摊上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挂着白霜的大猪头。

  在东北,过年必须有猪头,寓意鸿运当头,二月二还得留着吃龙抬头。

  “八块!不讲价!”

  “成!给我包起来!再来四个前蹄!”徐军掏钱掏得那叫一个痛快。

  李兰香则钻进了供销社的布匹柜台。

  虽然都穿上新棉袄了,但这大过年的,还得给家里添置点软和气。

  她扯了一块大红色的牡丹花床单,又买了两双这年头时髦的灯芯绒鞋面,准备回去给徐军做双新鞋。

  除此之外,徐军还特意去买了一样东西,糖瓜。

  这是小年祭灶王爷的必备品。又甜又粘,意思是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买完自家的东西,爬犁上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但徐军没急着走。

  他从怀里掏出几份早就准备好的年礼。

  那是几张硝制得极好的灰鼠皮,还有几罐子用蜂蜜和野果熬制的秋梨膏。

  “二愣子,你看着车。”

  徐军带着李兰香,先去了物资局。

  张科长不在,但他把东西留给了看门的大爷,并附上了一张写着吉祥话的红纸条。

  这种不求办事,只送祝福的礼,最让人舒心。

  接着是林业站和农机站。

  孙家哥俩收到徐军的土特产,乐得合不拢嘴。这不仅仅是东西,这是徐军心里有他们,这是面子!

  “军子啊,你太客气了!”

  孙大山拉着徐军的手,“等你过年杀猪的时候,必须喊我!我带两瓶好酒去!”

  “必须的!给哥哥留着最好的杀猪菜呢!”

  回到靠山屯时,已经是后晌了。

  满载年货的爬犁一进屯子,立马引来了一群孩子的围观和欢呼。

  “徐叔叔回来啦!”

  “好多好吃的!”

  徐军笑着从车上抓了一把大虾酥,天女散花般撒了出去。

  “抢糖咯!”

  孩子们疯抢成一团,笑声震天。

  李兰香看着这一幕,心里那个美啊。

  曾几何时,她回娘家连个硬点的饽饽都拿不出手,被亲戚白眼。

  如今,她是这屯子里人人羡慕的“徐婶子”、“老板娘”!

  回到家,卸了货。

  天色擦黑,到了祭灶的正时辰。

  灶房里,那口大铁锅擦得锃亮。

  灶台正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灶王爷像。

  徐军摆上供桌。

  一盘糖瓜,一碗清水,三柱清香。

  “张翠花!李保国!过来!”

  徐军冲着后院喊了一嗓子。

  这两个劳改犯经过这一冬天的折腾,早就没了当初的傲气,穿着旧棉袄,唯唯诺诺地走了进来。

  “今儿个是小年。”

  徐军看着他们,语气平淡,“虽然你们犯了错,但毕竟是兰香的亲戚。过年了,也不能太寒碜。”

  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块五花肉和一袋子白面。

  “拿回去吧。包顿饺子。”

  “这……”

  张翠花看着那肉,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是真没想到,徐军还能给他们肉吃。这一冬天的苦役,让她彻底明白了谁才是真正的大树。

  “姐夫……姐……俺……俺错了……”

  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地哭了。

  “行了,拿走吧。好好过年,别再动歪心思。”

  李兰香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送走了这俩货,徐军关上门。

  他和李兰香并肩站在灶王爷像前。

  点香,鞠躬。

  “灶王爷在上。”

  徐军心里默念:

  “保佑我徐家,来年风调雨顺,作坊红红火火。”

  “保佑兰香……”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虔诚祈祷的妻子,看着她在烛光下温柔的侧脸。

  “平平安安,早生贵子。”

  李兰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对着他甜甜一笑。

  那一刻,屋里的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暖。

  “军哥,吃糖瓜。”

  李兰香拿起一个粘着芝麻的糖瓜,塞进徐军嘴里。

  “甜吗?”

  “甜。”

  徐军嚼着那粘牙的糖,心里更甜,“粘住嘴了,以后只说好听的,不说坏话。”

  “噗嗤。”

  李兰香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对好日子的满足。

  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零星的鞭炮声。

  年,真的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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