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在一旁暗自得意的李沣,瞬间面如土色,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他……他自己那颗糟朽不堪、时常在深夜将他疼醒的后槽牙,他自己清楚!那是个无底洞,是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李……李公公……下官……下官……”他语无伦次,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事已至此,李沣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张开了嘴,一股混合着隔夜酒气和食物腐败的味道隐隐散发出来。许冠阳骑虎难下,只得取出他那套精心保养、闪着柔和银光的银针。他心中发虚,所谓的银针试毒、秘药相辅,多是太医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真到治病时,还是得靠汤药和手法,银针更多是象征意义和辅助。可如今箭在弦上,众目睽睽,他只能硬着头皮,取了一根中号银针,也顾不上什么细致的消毒,只用丝帕擦了擦,对着李沣指出的那颗烂牙洞口,心一横,便扎了进去!

  他本想随便戳戳,做做样子,给李沣一点教训就行。可天意弄人,那李沣的牙,确实已经被酒色财气给腐蚀得差不多了。银针刚一用力,“噗嗤”一声闷响,竟真的不偏不倚,戳穿了薄弱的髓腔!

  一股混合着酒精发酵味的、暗红色的脓血,如同喷泉一般,瞬间就喷了出来,溅了许冠阳一脸!

  “嗷——!!!”李沣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脑袋差点撞到凑过来看热闹的郝金水手里举着的灯,又重重摔回椅子,双眼翻白,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竟当场痛晕过去。只见那黄白相间、腥臭难当的脓血顺着银针和嘴角滴滴答答流了下来,沾染了他御史的官袍,场面一度十分难看、狼狈不堪。

  许冠阳强作镇定,手忙脚乱地拔出银针,看着上面沾染的污秽,脸上青红交错,辩解道:“此……此乃脓血排出,邪毒外泄,正常反应!若……若配合太医院秘制药膏,静养数日,定可……” 他的话苍白无力,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说不下去了。

  “许院判,”陈越适时打断他,“银针试毒,可试出这脓血之毒?高贵之针,可能即刻止痛?若按大人所言,银针遇毒则变,请问此刻银针可有变色?” 他目光扫过那根依旧闪亮的银针。

  许冠阳哑口无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越不再看他,转身对李广道:“李公公,请允许下官使用被封存的铜针,为李御史诊治,以证清白,也解李御史之苦。”

  李广微微颔首,挥了挥手:“请。”

  陈越转身对着一众太医拱手道:“各位大人,有谁随身携带有针灸包,可否借下官一用?”

  一个太医拿出来随身携带的针灸包,抬眼看了一眼许冠阳,后者勉强点了一下头。

  陈越上前,先是用皇后特赐的细盐,配了温水,仔细地给被掐人中已经苏醒过来、还在哼哼唧唧的李沣漱了漱口。

  他熟练地捻起一根中等粗细的铜针,在蜡烛火焰上灼烧至通红,然后冷静地等待其自然冷却。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专业的美感。然后,他扶起面无人色、眼神涣散的李沣,在他惊恐万状的目光中,语气温和却坚定:“李御史,忍一下,很快就好。” 说着,凭借多年练就的触感,精准地找到了刚才被许冠阳粗暴戳出的那个洞口,手腕一抖,用巧劲将髓腔彻底打开!

  他的手指稳如磐石,感受着针尖传来的细微触感。三秒,穿透髓腔,引流通畅,更多的脓血被引出,但李沣只是闷哼一声,并未再次剧痛晕厥。五秒,铜针尾蘸取藏在袖中早已备好的、散发着苦甜异味的黄连蜂蜜膏,稳稳填入清理干净的根管。

  整个过程,快、准、狠,如行云流水,充满了令人赏心悦目的技术美感和韵律。

  李沣原本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渐渐松弛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地吸着气,感受着那股折磨他许久的、钻心的胀痛和灼热,被一种清凉的、安抚性的感觉迅速取代。“凉……凉风进去了……不,不疼了?真……真不疼了!”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做梦,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这一次,是解脱的泪。

  结果不言而喻。高下立判。

  李广将情况回禀皇帝,很快,司礼太监传来皇帝口谕,对于今日的弹劾案给了一锤定音:

  “铜针既证有效,准其继续沿用。然为规范计,着太医院督造,登记在册,详录病例,不得滥用。另,太医院需开设内部讲授,由陈越传授铜针使用之法。银针之事,既无实证其优,太医院若愿深研,经费自理,暂不纳入官械。御史李沣,弹劾失据,贬为九品,罚俸半年。许冠阳督导太医院不力,此次‘皇家督造铜针’之一应费用,由其俸禄中支取。另,李广,督促御用监,速将‘御用牙匠’身份铜牌制好,赐予陈越,以便其行走宫禁,便宜行事。”

  许冠阳跪地领旨,脸色铁青,心都在滴血。不仅要自掏腰包给对手打造武器,还要组织人来跟对手学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散朝时,旁边王瑾的一个心腹厂卫,竟“不小心”脚下一滑,手中的仪刀刀柄,正好“当”的一声,又一次精准无误地、结结实实地,敲在了他那颗空荡荡的门牙牙床上!许冠阳眼前一黑,差点跟李沣一样,当场晕厥过去。

  技术丢脸,经济受损,物理打击,三重暴击!

  御前小审结束后,陈越便被直接带到了太医院的一间偏殿侧案。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审问的犯人,而是被恭敬地请到了主位。

  一个胡子花白、在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亲自捧着一本崭新的、封面用漂亮的隶书写着《铜针使用簿》的册子,一脸复杂地递了过来,那态度比之前恭敬了不知多少倍。

  “陈……陈大人,”老太医的称呼都变了,“按陛下的旨意,日后您每次使用铜针,都需在此簿上,详细记录‘病患姓名、所患病症、诊疗过程、以及最终结果’。一式两份,一份存于我太医院,一份您自己留存备查。”

  陈越接过册子,心中一阵狂喜。他要的就是这个!他不仅要技术合法化,更要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链!这不就是大明朝第一本由官方认证、具备法律效力的《牙科病历百科全书》嘛!有了这个,他的所有技术就都有了合法性和可追溯性。这简直比给他直接升官还爽!

  他翻开第一页,提起御赐的狼毫笔,蘸了蘸上好的徽墨,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写下了第一行具有历史意义的记录:

  “弘治十一年十月初七,御史李沣,右上六龄齿深龋坏死,伴急性根尖周脓肿。以火淬铜针开髓引流,清创排脓,后填以黄连蜂蜜蛋壳膏,即刻止痛。患者自述:感觉良好,神清气爽。”

  写完,他看着册子后面那厚厚一沓泛着墨香的空白页,足够记录下上千个病例。他心想,等我把这本册子写满,整个大明朝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的牙病谱系,就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这,才是我未来“平民洁牙大工程”最宝贵、最核心的大数据啊!高贵治不好牙疼,能治好牙疼的,才叫技术!有了这本册子,人心,也得乖乖按我的规矩来!

  退堂后,在一条僻静的、长满青苔的宫巷里,许冠阳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牙床,叫住了垂头丧气、如同斗败公鸡的郝金水。

  “铜针……算是让他立住脚了。”许冠阳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和怨毒,“硬碰不行,得换个法子。这小子滑不溜手,得让他自己往坑里跳。”

  郝金水小眼睛一转,谄媚地凑近些,从怀里摸出一本《皇家器械备录册》,翻到末尾一页,指着一处空白栏,上面预先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非金非玉洁牙器具(待设计,需兼顾雅致与功效,材质限定非金属)”。

  “许爷,”郝金水阴恻恻地笑道,露出焦黄的牙齿,“既然铜针打不死他,咱们就抬高点门槛。下次,找个机会,撺掇皇上或者哪位贵人,让他设计点更‘高贵’,更‘耗钱’,更显身份的玩意儿……工部、御用监那边,水深的很,用料、工艺、流程,哪里卡他一下,都够他喝一壶的!到时候劳民伤财还做不出来,看他如何交代!”

  许冠阳看着那行字,眼中重新燃起阴狠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陈越焦头烂额的模样。我倒要看看,他陈越一个穷酸牙匠,祖宗十八代的棺材本都刮出来,够不够填这个窟窿!”

  反派Boss,正式从技术打压,转战更高级、更隐蔽的经济线,准备彻底掏空男主角的钱包!

  夜深了,值房内烛火摇曳。

  陈越刚把那本宝贝得不行的《铜针登记簿》妥善收好,小禄子就眉开眼笑地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里面是几样精致的、还冒着热气的宵夜,外加一壶已经温好了的黄酒。

  “陈大人,您今天可真是威风八面!奴才在外面都听说了,您在御前毫不相让,把许院判和那个李御史,怼得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简直是咱们这些小人物的偶像啊!”他一边布菜,一边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对了,大人,奴才有个不情之请。”小禄子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这么回事……我有个本家叔叔,叫福贵,在御药局里当个管事太监,平时伺候着驻扎在宫内的太医,也兼顾管着几个库房。唉,人是个老实人,做事也勤恳,就是……就是那张嘴,味儿有点冲。平日里在药局里待着,各种药材味道混杂,还不觉着,最近不是天热嘛,那味道就更……明显了。太医院那边有几个嘴碎刻薄的太医,就说他口臭污了药材的清气,影响了药性,扬言要上报总管,调他去洗刷恭桶呢!我叔叔这几日愁得都睡不着觉,嘴上都起燎泡了,您看……您能不能发发慈悲……”

  陈越正在喝汤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轮被云层遮挡的、显得有些朦胧的圆月。

  御药局的管事太监?口臭?这简直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还是个高级乳胶枕嘛!

  太医院铁板一块,许冠阳经营多年,想在里头埋根钉子不容易,但这御药局,是太医院在宫内的值班站点和后勤补给站,可是个难得的突破口。帮了这个福贵,就等于在太医院的次级核心点,埋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他转回头,对小禄子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语气肯定:“我当什么事,口臭嘛,小问题。多半是肠胃积热,或者口腔本身的问题。告诉你叔叔福贵,明天找个他不当值、方便的时间,悄悄过来一趟。我给他瞧瞧。”

  明代的‘无间道’,咱们利索地玩起来。这根钉子,我得稳稳地埋进太医院的地盘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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