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闻吼完,便把扩音器重重丢给身边的制片人老张。

  他转身,一头扎进了那辆专属的保姆车。

  “砰”的一声,车门甩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剧组的人面面相觑,脸上是相似的茫然与疲惫。

  收工的指令下了,但没人能立刻从刚才的情绪里抽离。

  江辞独自一人缩在片场的角落,离人群很远。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脸。

  他听见了姜闻的咆哮。

  那嘶吼里没有往日的暴躁,只有一种被现实狠狠刺痛后的烦闷。

  江辞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解锁,点开银行APP。

  一串密密麻麻的零,安静地躺在屏幕上。

  是《时尚》的销售分成,还有《汉楚传奇》迟来的票房分红。

  出道不过一年多,这个数字已是他过去不敢想象的天文单位。

  钱。

  没有实感的数字。

  江辞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

  他脑子里,反复浮现小女孩仰着头递糖的模样。

  那孩子带着怕生,又想亲近的模样。

  很熟悉。

  一种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刚走没多久。

  家里总是很安静,母亲会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时,总会有一些穿着便服,身上带着烟草和汗水味道的叔叔,轮流来家里。

  他们提着水果和肉,笨拙地陪他玩,给他讲听不懂的故事。

  有一次,一个手臂上有道长疤的叔叔,

  把他抱在膝盖上,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颗被压得有点化的水果糖。

  那个叔叔剥开糖纸,把糖塞进他嘴里,那双粗糙的大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叔叔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那时江辞能读懂叔叔的心意,和那孩子的感觉一样。

  江辞关掉了手机屏幕。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朝着那辆紧闭着车门的保姆车走去。

  车厢里,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姜闻烦躁地抓着头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戾气。

  镜头里的艺术感有多强烈,此刻砸回心里的现实就有多沉重。

  姜闻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张沾着泥的小脸,和那双含泪的眼睛。

  他不像个导演,更像个刽子手,

  拿着镜头当屠刀,一刀刀剐着那些本就脆弱的真实。

  “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

  姜闻拉开车门,正要开骂,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

  江辞。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戏里发灰的旧外套,整个人透着疲惫感。

  姜闻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他以为江辞是来谈剧本,或者入戏太深,需要心理疏导。

  他靠在车门上,不耐烦地吐出一口烟圈。

  “有事?”

  江辞没有绕弯子。

  “姜导,刚才听您说要给村里捐款。”

  他的话很平。

  姜闻挑了下单边眉毛,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追加一笔。”

  姜闻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把江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姜闻的印象里,这小子活得像个与这个时代脱节的苦行僧。

  衣服永远是基础款,对物质毫无欲望。

  这样一个对钱几乎没概念的人,现在要捐五十万?

  姜闻眯起眼,吐掉嘴里的烟头。

  “多少?”

  江辞伸出右手,张开了五根手指。

  手指上还沾着干涸的泥,指甲缝里也是黑的。

  “五十万。”

  姜闻盯着那只手,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随即转念一想,这小子就凭《汉楚传奇》的票房分成都有八位数以上的收入。

  不过他还是好奇他的动机,像他这个年纪的演员,可很少有他这种,就算有,也是以工作室的名声宣布捐款。

  姜闻把视线从他的手上,移回到他的脸上。

  “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导演对演员的问话。

  这是一个年长者,对一个年轻人的审视。

  江辞没有给出任何高大上的理由。

  他垂下眼,避开姜闻的目光。

  “那孩子的眼神,很像我小时候一个朋友看我的眼神。”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一个……再也见不到的朋友。”

  说完,他重新抬起头。

  “我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署名,不要宣传。钱直接打进剧组的账,就说是剧组全体工作人员一起捐的。”

  他不想这件事变成一场沸沸扬扬的作秀,更不想让那些孩子,在接受这份帮助时,

  还要背上一个具体的名字所带来的沉重感。

  姜闻没有立刻回答。

  他就那么看着江辞,看了很久很久。

  他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找到伪装、虚荣或者算计的痕迹。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只有坦然,还有超出年纪的倦意。

  最终,姜闻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行。”

  江辞也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转身离开。

  看着清瘦背影没入暮色,姜闻关上车门。

  车厢内再次被黑暗与烟雾笼罩。

  姜闻坐回原位,又点上了一根烟。

  他脑子里,回放着刚才江辞说的那句话。

  “那孩子的眼神,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朋友。”

  姜闻心头一震。

  他脑子里,那句“再也见不到的朋友”,

  和江辞的脸,以及档案里那句“其父为因公殉职的缉毒警”,在他心头炸开。

  这个念头窜过姜闻的脊椎。

  他妈的。

  这才是一个有血有肉演员。

  姜闻猛地将手里的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

  他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鼓噪。

  当晚。

  剧组下榻的简陋招待所里。

  姜闻把自己关在房间,拒绝了所有人的打扰。

  桌上,散落着一叠画满了分镜的稿纸。

  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将那些稿纸全部扫落在地。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还没拆封的硬壳笔记本。

  撕开塑料膜,他翻开了第一页。

  空白的纸页,在昏黄的灯光下,等待着被赋予新的命运。

  姜闻拿起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他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他看着那片空白,嘴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江河……”

  他喃喃自语。

  笔尖重重落在纸上,划出深刻的印记。

  “我要让你……在这片最黑的泥沼里,开出最惨烈的那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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