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花园里的、因为一张意外发现的童年老照片而引发的、短暂却如同冰面骤然开裂般的无声对峙,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将罗梓彻底隔绝在了韩晓那本就冰冷坚硬的世界之外,或者说,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进入过那个世界,也永远不可能进入。

  之后的几个小时,乃至整个夜晚,罗梓都处于一种极度不安的、如同等待宣判的煎熬状态。他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韩晓看到照片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清晰的痛楚和冰冷,回想着她接过相框时指尖那几不可察的颤抖,回想着她最后离去时那挺直却决绝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他敏感的神经,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恐慌。

  他触碰了最不该触碰的禁区。他窥见了她最私密、或许也是最疼痛的伤口。以他对韩晓的了解(尽管这了解如此有限),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尤其是一个身份尴尬、动机不纯(在她看来)的“工具”,掌握她如此私密、如此脆弱的过去。她可能会彻底疏远他,可能会加强监控,可能会在即将到来的“引蛇出洞”计划中,更加冷酷地使用他,也可能会……直接将他“清理”出局,就像清理掉花园角落里那块“晓晓 8岁”的木牌,和那张承载着幸福幻影的老照片一样,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抽屉里那张简陋的画,和那块冰冷的木牌,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笨拙心意的承载,而是两颗随时可能引爆、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画出那幅画,为什么要将木牌捡回来,为什么要去探究那片“空荡日程”背后的秘密,为什么要因为那点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心疼”,而将自己置于如此被动而危险的境地。

  晚餐,他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别墅里的气氛,比前几天更加沉寂。佣人们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无声的低压,动作越发轻悄,连呼吸都刻意放轻。韩晓没有出现在餐厅,依旧独自在书房用餐。李维也如同消失了一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晚餐前后出现,传递信息或确认情况。整个别墅,像一座巨大的、精密运转却了无生气的冰窖,只有罗梓一个人,被困在侧翼的房间里,被自己脑海中不断翻腾的、最糟糕的猜测,反复凌迟。

  夜里,他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窗外的风声,像是无数细碎的、不详的低语。每一次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都会让他瞬间绷紧神经,以为是李维带着“处置”他的命令前来。他甚至开始侧耳倾听,试图捕捉二楼书房是否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争吵?砸东西?或者,只是一片死寂的、更加令人心慌的沉默?

  然而,一夜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预想中的驱逐,没有冰冷的警告,甚至连李维公事公办的例行“巡视”都没有。清晨,阳光依旧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苍白的光斑。早餐依旧准时送来,依旧是精致的、却冰冷的食物。别墅里的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道,平稳、冷漠地运行着,仿佛昨天花园里那短暂而激烈的无声交锋,从未发生过。

  这种“平静”,非但没有让罗梓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让他心中的不安,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韩晓的沉默,比任何直接的斥责或惩罚,都更加令人恐惧。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一种将你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无声的宣判。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似乎又隐隐涌动着什么。罗梓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或许,是别墅里那种原本就存在的、小心翼翼的沉寂,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那个被“空荡日程”标记的日子——里,变得更加浓厚,更加具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质感。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混合着追忆与孤独的气息,连阳光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他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那片日程表上刺眼的空白,像一道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烙印,刻在他的心头,也刻在这座巨大别墅的每一寸空气里。

  他像一只困兽,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抽屉里那幅简陋的画,像一个不断发出无声尖叫的诱惑,催促着他去做点什么,去完成那场“孤独的冒险”;而理智和恐惧,则像最坚固的锁链,死死地捆住他的手脚,警告他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不敢。韩晓冰冷的沉默,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彻底冻结了他心中那点可怜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他只能像个最胆怯的囚徒,待在“允许”的范围内,在房间里,对着窗外那同样沉寂的花园,度过这煎熬的、漫长的一天。

  午餐,依旧是他独自一人,在死寂中用完。下午,他在房间里坐立不安,试图看书分散注意力,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在他眼前只是模糊的、毫无意义的符号。他想打开那台被限制的平板,但上面除了几条推送的财经新闻,没有任何来自李维或外界的消息。整个世界,仿佛都将他遗忘,或者说,刻意地,将他隔绝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无声的真空里。

  黄昏,如约而至。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种凄艳的橙红色,透过窗户,将房间也镀上了一层暖色调的、虚假的温暖。罗梓站在窗前,望着那片被夕阳浸染的、萧瑟的花园,心中那混杂着恐慌、愧疚、无力感和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心疼”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不是送晚餐的时间。会是谁?李维?还是……韩晓?

  罗梓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请进。”

  门被推开。站在门外的,是管家。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是惯常的、职业化的平静表情。他手里没有拿任何文件或物品,只是微微欠身,语气平稳地说道:“罗先生,韩总请您去一趟书房。”

  韩总……请他……去书房?

  罗梓的心脏,在听到“韩总”两个字时,猛地一跳,随即,在“请您去一趟书房”这句话落下时,骤然沉到了谷底。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是在“生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对他昨日的“僭越”行为,进行最后的“清算”吗?还是因为别的、他无法预知的原因?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但他别无选择。他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好,我马上过去。”

  他跟在管家身后,走在铺着厚厚地毯、寂静无声的走廊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通往审判席的、冰冷而漫长的台阶。走廊两侧墙壁上昂贵的装饰画和艺术品,在他眼中扭曲成模糊而怪异的色块。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而杂乱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来到书房门前。管家停下脚步,侧身,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便静静地退到一旁,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罗梓站在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门前,感觉自己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抬起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颤抖着停住了。他几乎能听到门后,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

  最终,他还是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走廊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声。

  短暂的、令人心慌的沉默。然后,门后传来韩晓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进。”

  罗梓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光线并不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灰色丝绒窗帘完全遮住,只留了侧面一扇窗户,没有拉严,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深秋傍晚那带着凉意的、苍白的光线,从缝隙中斜斜地射入,在深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细长的、近乎冰冷的光带。没有开主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复古的黄铜台灯,散发出温暖而局限的、昏黄的光晕,将书桌周围的一小片区域照亮,而房间的其他部分,则沉在朦胧的、深沉的暗影里。

  韩晓就坐在那圈昏黄的光晕中心,那张宽大、沉重的红木书桌后面。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笔挺的商务套装,而是换了一身米白色的、质地柔软的羊绒家居服,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脸上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的苍白。她的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文件上,而是投向那扇没有完全拉严的窗户,投向窗外那逐渐沉入暮色的、灰蓝色的天空。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与周遭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深沉的疏离。

  当罗梓走进来时,她才仿佛被惊动,缓缓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门口的他。那目光,平静,深邃,如同深夜无波的寒潭,不起一丝涟漪,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预想中的冰冷审视,没有怒火,甚至没有昨天花园里那一闪而过的、被侵犯的刺痛。只是一种彻底的、平静的、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物品般的……漠然。

  这种漠然,比任何直接的愤怒或指责,都更加让罗梓感到心惊。他宁愿她发火,宁愿她斥责,至少那样,他还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还能有机会解释(虽然可能无用)。但这种彻底的、仿佛他这个人、他昨天的行为、以及此刻的到访,都根本不值得她投注任何情绪的漠然,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清晰的绝望。

  “韩总。” 罗梓垂下眼,不敢与她对视,声音干涩地开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韩晓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慌。过了几秒钟,她才几不可闻地、仿佛只是出于礼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桌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笃笃”声。

  “坐。”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书桌对面那张厚重的、同样由红木制成的扶手椅。

  罗梓依言,僵硬地走过去,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椅子很宽大,很舒适,但他却如坐针毡,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小学生,在等待老师的训斥。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盏台灯,发出轻微的、稳定的电流嗡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模糊的城市喧嚣。

  罗梓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不知道韩晓叫他来是为了什么,是审判?是警告?还是别的?他不敢开口,只能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等待着那或许即将落下的、冰冷的裁决。

  然而,韩晓并没有立刻进入“正题”。她似乎并不着急。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那最后一线天光,侧脸的线条,在昏黄的光晕中,显得异常柔和,却也异常……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今天天气不错。”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罗梓说,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事实。

  罗梓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韩晓。韩晓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并没有看他。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窗外那片灰蓝色的、暮色渐浓的天空,和远处建筑物模糊的、被最后一抹残阳染上金边的轮廓。

  天气……不错?在这样一个对她而言可能充满了沉重回忆、选择了“空荡日程”、“无需打扰”的日子,她竟然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谈论“天气”?

  罗梓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非但没有因为这句无关痛痒的话而放松,反而绷得更紧。他不知道韩晓的意图,只能顺着她的话,干巴巴地、小心翼翼地回应道:“是……夕阳挺好看的。”

  又是一阵沉默。韩晓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应,依旧静静地看着窗外。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就在罗梓几乎要被这沉默逼得快要窒息时,韩晓再次开口了。这一次,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很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罗梓耳边炸响。

  “那张照片,”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没有从窗外收回,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事实,“是我八岁生日那天拍的。”

  罗梓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韩晓,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慌乱,而微微睁大。她……她主动提起了那张照片?在昨天那样冰冷的对峙之后,在她生日这天,在这样一间光线昏暗、气氛凝重的书房里,她主动提起了那张承载着幸福幻影、也必然承载着无尽伤痛的老照片?

  为什么?她想干什么?是嘲讽?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彻底的、将他排除在外的、宣告?

  罗梓的喉咙发紧,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道歉?解释?还是……表示同情?无论哪一种,在此刻看来,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合时宜,如此……愚蠢。

  韩晓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她依旧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侧脸的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冰冷盔甲、暴露出内在真实疲惫和某种遥远追忆的、短暂的脆弱。

  “我父亲拍的。” 她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时候,我们住在城西一个带小院子的老房子里。院子不大,种了一棵很大的梧桐树,还有母亲喜欢的蔷薇。生日那天,父亲特意提早下班,带了蛋糕回来。母亲做了很多我爱吃的菜。吃完蛋糕,父亲说,要给我和妈妈拍张照片,纪念我八岁生日。我们就在那棵梧桐树下,拍了那张照片。”

  她的语速很慢,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斟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平淡的温暖。她描述着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带小院子的老房子,那棵“很大的梧桐树”,母亲喜欢的蔷薇,父亲“特意提早下班”……这些简单、平凡、甚至有些琐碎的细节,从她口中平静地流淌出来,却像一把把最细小的、冰冷的刀子,一下一下,凌迟着罗梓的心脏。因为他知道,这平静叙述的背后,隐藏着怎样天翻地覆的、残酷的失去。

  “后来呢?” 罗梓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几乎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这太越界了,太冒失了。他有什么资格追问她的过去?

  然而,韩晓似乎并没有动怒。她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变得更加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窗户,看向了更遥远的、被时光尘封的某个地方。

  “后来,”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罗梓似乎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冰层下水流涌动的涩意,“父亲的公司,出了很大的问题。具体是什么,我当时太小,不懂。只记得,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很紧张,父亲总是很晚回来,眉头紧锁。母亲也常常偷偷抹眼泪。再后来……” 她再次停顿,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有一天,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带着我,搬出了那个带院子的小房子。我们搬了很多次家,房子越住越小,母亲也越来越沉默。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那几年,更是每况愈下。我十六岁那年,她也没能撑过去。”

  她的叙述,到此戛然而止。没有渲染,没有煽情,甚至没有提及父亲“再也没有回来”的具体原因,也没有描述母亲去世时的细节。只是用最简练、最克制的语言,勾勒出了一个家庭从幸福美满,到骤然崩塌,再到最终离散、亲人逝去的、冰冷而残酷的轮廓。那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早已尘封的历史故事,但罗梓却从中,听出了那被深深压抑的、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悲伤、孤独和……或许是恨。

  书房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盏台灯,依旧散发着昏黄而局限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其中,也将他们与周围沉沉的黑暗隔开。

  罗梓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住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韩晓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明白了她那深入骨髓的冷静、理智、不信任任何人、永远将自己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性格,是从何而来。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在自己的生日,选择“空荡日程”、“无需打扰”。那不仅仅是因为孤独,更是因为,这个日子,或许是她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血淋淋的伤疤。是幸福与毁灭的分界线,是拥有与失去的纪念日。

  巨大的酸楚和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冰凉的“心疼”,再次汹涌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看着昏黄光晕中,韩晓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吞噬殆尽的漆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肩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那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不仅仅是无数人的生计和期望,更是那段早已逝去、却从未真正放过她的、沉重而残酷的过去。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对不起”,为昨天的冒失,也为她所经历的一切。想说“我明白”,虽然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明白那种失去至亲、被迫一夜长大的切肤之痛。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是一种更大的冒犯。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韩晓终于再次将目光,从窗外那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夜空,收了回来。她转过脸,看向罗梓。那目光,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和深邃,仿佛刚才那段短暂而沉重的叙述,从未发生过。但罗梓却分明看到,在那平静的眼底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无尽的漆黑之中。

  “你的家人呢?” 她忽然问道,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将话题从一个沉重的过去,引向另一个或许同样并不轻松的领域。

  罗梓的心脏,再次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而猛地一跳。他没想到,韩晓会在讲述了自己如此私密、如此沉重的过去之后,将话题转向他。这是一种交换?一种试探?还是……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将他排除在外的、表明“你的过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姿态?

  他抬起头,迎上韩晓平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同情,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平静的注视,等待着他的回答。

  罗梓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他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任何隐瞒或伪装,都可能是徒劳的,甚至可能引来更深的猜忌。而且,与她刚刚讲述的那段残酷而沉重的过去相比,他那点家庭的困扰和压力,似乎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矫情。

  “我……”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生病。那时候我还很小,没什么印象。”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是我母亲一个人,把我带大的。她……身体不太好,有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也不能太劳累。所以,我很早就出来工作,想多赚点钱,让她过得轻松一点。”

  他没有提及母亲具体是什么病,没有提及那些年母子俩相依为命的艰辛,没有提及他为了赚钱、为了让母亲安心,所承受的压力和做出的妥协(包括与韩晓之间这场荒诞的“契约”)。只是用最简单、最平淡的语言,勾勒出一个单亲家庭、儿子早早担起生活重担的、普通而常见的轮廓。

  韩晓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平静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上次的事,” 罗梓继续说着,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紧绷和艰涩,“我母亲她……很担心。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又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急得病倒了。李助理安排人去看过,也请了医生,现在……情况稳定了一些。但我还是很担心。” 他终于还是提到了上次的“陷害”风波,提到了母亲因此病倒,提到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牵挂。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在这个韩晓主动揭开自己伤疤、气氛异常沉重的书房里,他似乎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说出了这些他原本绝不会、也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及的话。

  说完,他再次低下头,不敢去看韩晓的眼睛。他怕从她眼中看到漠然,看到不屑,看到“这与我何干”的冰冷。他怕自己这点“家事”的困扰,在她所经历的滔天巨浪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然而,韩晓并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却无法驱散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冰冷的疏离感。她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嗯。” 她终于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的语调,“李维跟我提过。你母亲那边,会有人照看,医疗和生活,不用担心。”

  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下属员工的家庭困难,提供“公司”范围内的、制度性的帮助和安抚。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感同身受的共鸣,只有冷静的陈述和承诺。

  但罗梓的心,却因为这句平淡的话,而微微一动。至少,她没有漠视,没有嘲讽。至少,她“知道”了,并且给出了一个“不用担心”的承诺。尽管这承诺可能只是出于“契约”的延续,出于对他这个“工具”的维稳需要,但在此刻,在他刚刚窥见了她那沉重不堪的过去、心中充满了混乱的“心疼”和无力感的时刻,这句平淡的承诺,却像一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并非彻底孤绝”的缝隙,悄然划过了他冰冷而惶惑的心湖。

  “谢谢韩总。” 他低声说道,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颤抖。

  韩晓没有再回应这个话题。她似乎对“交换家庭信息”这件事,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达到了她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摊开的文件,那姿态,分明是“谈话可以结束了”的暗示。

  罗梓识趣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那……韩总,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嗯。” 韩晓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罗梓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直到他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韩晓,用极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匆匆说了一句:“韩总,也请……多保重身体。”

  说完,不等韩晓有任何反应,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并反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他与书房里那昏黄的光晕、沉重的寂静、和那个刚刚对他揭开了沉重过往一角的、孤独的女人,彻底隔开。

  罗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耗费心神的跋涉。额头上,早已布满了冷汗。

  书房里,韩晓在门关上的瞬间,终于抬起了头。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目光平静,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在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是否也泛起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或不愿深究的、极其微弱的涟漪。

  昏黄的台灯光晕,将她独自一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深色的书架上,像一个巨大而孤独的、沉默的剪影。

  门外,走廊里光线昏暗。罗梓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柔软的地毯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

  第一次,他们之间,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契约、危险的算计、和彼此心知肚明的利用与防备。第一次,他们触及了彼此生命中,那最沉重、也最私密的部分——家庭的创痛与背负。

  尽管是以一种极其克制、极其平静、甚至带着试探和疏离的方式,但那条名为“过去”的、冰封的河流,似乎被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冰冷的河水之下,是同样沉重、同样孤独的暗流,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沉默地奔涌、交织。

  而那片“空荡的日程”,那个特殊的日子,就在这沉重而克制的、关于“家庭”的第一次交谈之后,悄然流逝,如同窗外那最后一缕消失在天际的、黯淡的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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