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太子现身,丁奉儒本能地想下拜行礼。

  刚要弯腰,想起方才已将太子骂得狗血淋头,若此刻行礼,先前攒起的气势岂不折损大半?当即又将腰杆挺得更直。

  可对方终究是储君。若再出言不逊,治他个“不敬”之罪,也不无可能。

  这般想着,他虽未跪拜,语气却已软了三分。

  “殿下,下官奉命行事,还望即刻将军粮交付,以解北漠燃眉之急。”

  林潇潇见他退缩,趁机继续拱火。

  要坐实此人大逆不道、构陷忠良之罪,便需要他继续“配合”。

  她嘴角噙笑,语带讥诮。

  “丁大人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治殿下的罪么?怎的见了殿下,反倒不敢提了?”

  “孤也听得真切,”李景坤适时接话,“孤的罪过,不是罄竹难书吗?”

  “殿下不必讥讽。”丁奉儒梗着脖子,“国有诤臣,不亡其国。下官一心效忠朝廷,见到贪佞,绝不苟合!”

  “这么说,你倒是个诤臣?”

  “士可杀,不可辱!下官听闻平阳郡守曹松便是受殿下折辱,才做出一些冒犯之举而遭诛杀。”

  “殿下若想杀我,大可现在就动手,不必言语相辱。下官非曹松之流,绝不跪地求饶!”

  林潇潇闻言只觉可笑,这姜党颠倒黑白的本事既幼稚又无耻。

  毫无实证全靠空口白牙,竟然还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不知已害死多少冤魂。

  “丁大人左一个‘听闻’,右一个‘查证’。本宫倒要请教,究竟是如何查证的?”

  被问到实证,丁奉儒自然拿不出。姜党害人,向来不需要证据。

  但话绝不能这么说。

  他脖子一昂,嗤笑一声。

  “此刻告知殿下与娘娘,岂不被你们销毁?本官已将人证物证尽数保全,回京便奏明圣上。”

  林潇潇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不疾不徐道:

  “丁大人未至平阳,便已证据齐全,还敢说不是栽赃?”

  她学着方才丁奉儒的样子,扬起指尖指着他的鼻子:

  “依本宫看,所谓‘证据’皆是你凭空捏造!这不是栽赃是什么?!”

  丁奉儒闻言一怔,顿时火冒三丈。

  若是太子指他也就罢了,一介女流竟也如此放肆,他御封“征粮使”的颜面何存?

  “娘娘既说本官污蔑,那好——”他咬着牙,狠狠说道,“本官倒想问问,若未挪用军粮,为何在此百般阻挠?”

  “不如带本官亲往粮仓验上一验,若本官所言不实,甘愿告罪辞官!”

  “辞官便想了事?”

  李景坤厉声开口:

  “你当众诋毁储君,已是不敬之罪!捏造证据妄图加害于孤,更是欺君!该满门抄斩!”

  丁奉儒闻言心中一凛。

  不对。太子的气焰怎如此嚣张?不对……不对……

  他暗自疑惑,盘算着姜允交代的整个计划。

  没有纰漏……吧?

  可现在他已被架在这里,若今日折戟在此,往后如何在姜党立足?

  太子调粮去临州,他来时看得真真切切,分发给灾民那么多的粮食,也做不得假。

  整整二十万石粮食,太子会变戏法不成?便是玉皇大帝亲临,也补不上这亏空。

  成败在此一举!

  “好!如若当真是本官污蔑了殿下,甘愿认罪伏法!”

  “那便请吧!”

  李景坤袖袍一甩,转身入城。

  郡仓距城门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见太子一行人昂首阔步,丁奉儒愈发不安。

  只觉像陷入泥潭,腿越走越沉,身子越压越低。

  待远远望见仓门紧闭,侯峰和谢昭阳立于门前。

  他想快步询问谢昭阳,却被太子一瞥止住了动作。

  “丁大人,郡仓到了,请验罢。”

  太子在仓门前止住脚步,侧身为他让开通路。

  “开仓。”

  “开仓——”

  兵士高喝声中,厚重的榆木仓门在众人的推动下,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轰隆——”

  阳光顺着缝隙挤进去,如利刃劈开仓内阴暗。

  仓门渐开,内中景象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丁奉儒紧闭双眼,此刻心中已有些恐惧,但他“荣立首功”的欲望驱使着他缓缓睁眼。

  什么?!

  再眨眨眼。

  玉皇大帝当真显灵了?

  粮袋整整齐齐地码满郡仓。

  丁奉儒急欲上前查看,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刚迈步便一个踉跄,险些跪在地上。

  “来人,扶着丁大人前去查验。”

  林潇潇再度开口,言语之中已尽是轻蔑。

  “喏!”

  两名兵士架起瘫软的他,拖着往仓内走去。

  “丁大人可要仔细数清,整整二十万石,一粒都不差!”

  林潇潇还不忘继续言语刺激。

  “不、不可能……”

  丁奉儒呆望粮袋,猛地挣开兵士扑上前去。

  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抄起一旁的验粮器猛力插进粮袋,拔出一看,两眼一黑。

  再验下一袋,再下一袋,下一袋……

  连验五六袋后,终是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嘴里喃喃不止:

  “赈灾的粮食从何而来……临郡的粮食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李景坤声音凛冽,打断了他的呓语。

  “从平阳郡乡绅韩正宽捐赠而来!他感念朝廷恩德,主动捐献家资!以助孤赈济灾民、稳定民心。”

  “丁大人,你来得正好,可要为韩员外做个见证。待孤上报朝廷,为他请一块‘惠泽乡闾’的匾额!”

  “不……不可能!你赈灾用的是军粮!”

  丁奉儒惊恐的瞪大眼睛,计相的妹家怎可能捐粮给太子!

  “军粮?”林潇潇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轻轻展开。

  “丁大人所说的军粮,莫不是本应由平阳郡守曹松用以赈灾,却被他私自截流,隐匿不报,意图倒卖牟利的二十万石赈灾粮吗?”

  她目光如炬,直视丁奉儒:

  “殿下明察秋毫,早已追回赃物!你何以得知此批粮食?你与那曹松,又有何关系?!”

  丁奉儒闻言骇得涕泗横流,连滚带爬抱住李景坤靴履。

  “殿下饶命!殿下——”

  “我也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啊殿下,饶了小人吧……”

  太子睥睨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感一阵反胃,一脚将他的手臂踹开。

  “你不是说非曹松之流,绝不跪地求饶吗?怕了?”

  “晚了!孤现在就治你欺君之罪!下去同那些被你构陷的忠良们说去吧!”

  太子拂袖转身,对马俊生厉声道:

  “俊生,将此人押入大牢,择日押解进京!”

  “再命东州刺史另遣人押送将军粮,贻误战机唯他是问!”

  语毕,他再未看地上瘫软如泥的丁奉儒一眼,昂首迈步而去。

  仓内只余下绝望的哀嚎,在堆积如山的粮袋间空洞回响。

  待到粮食清点完毕,马俊生留下办理交接,太子一行返回府衙。

  还未落座,忽闻马蹄疾驰。

  “圣旨到——”

  “太子此次赈灾,事皆妥办,民情稍安。念京中诸务繁重,着即日返朝协理。沿途勿扰州县,速归勿滞。

  ——钦此。”

  李景坤双手接过圣旨,缓缓起身。侯峰从怀中取出银钱,塞进了传旨官员手中。

  官员瞥了眼太子,满脸堆笑。

  “侯太傅,这如何使得……”

  侯峰却微微一笑,“都是规矩,且收下罢。”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官员笑着将银钱纳入怀中。

  李景坤大惑不解地望着侯峰。

  侯峰并未立刻解释,只是目送传旨官员远去,才转身对太子缓缓一揖。

  “殿下,”他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

  “今日老臣僭越,替殿下行了这‘规矩’。”

  经此一事,侯峰想明白了。以往教导太子,自己确有偏失。

  只教授圣人之道,却未教处世之法。致使太子常常活在一个非黑即白的理想国中,无法自拔。

  可这世间终究是灰色的,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太子妃近来的行事让他恍然,在这乱世求生,须得懂得变通。

  她怀揣正直之心,亦佐以非常手段,终才能破开姜党的必杀之围。

  且看那佛寺之中,弥勒常笑,是因两旁立着怒目的韦陀。

  要有菩萨心肠,亦需雷霆手段。

  “往日老臣只教殿下做堂前明烛,纤尘不染。今日方知,欲涤荡这世间污浊,有时……”

  “须得学会在阴影中持灯。”

  李景坤怔住,看着老师斑白的鬓发,又望向一旁静立的林潇潇,胸中翻涌着难以言语的情愫。

  他感慨自己天资愚笨,成长缓慢。本应他为两人遮风挡雨,却仍是他们事事顶在身前。

  听闻先生的话语,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触碰到这世间法门。欲渡浊流,需先涉水,欲净浊流,先知其源。

  真正的净化者,不能畏惧浊流沾身。

  此时门外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传旨官员去而复返:

  “敢问太傅,马俊生马大人现在何处?下官还有一道传他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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