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征兆。

  前一刻,营地里还只有风雪声和炉火的噼啪声。

  下一刻,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了夜空。

  “死人啦!!煤有毒!江鼎要毒死我们!!”

  这一嗓子,在紧绷的难民营里,就像往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紧接着,混乱爆发了。

  “我家娃也不行了!口吐白沫啊!”

  “这哪里是神火!这是鬼火!是吸阳气的!”

  “砸了!把这些炉子都砸了!”

  几十万人,一旦恐慌起来,就是一群没头苍蝇,更是一群被恐惧驱使的野兽。

  他们忘记了是谁给了他们棉衣,是谁给了他们热粥。他们只知道,这黑乎乎的煤球害死了人!

  轰!轰!

  无数个帐篷被推倒,铁皮炉子被扔在雪地里,红通通的煤块滚落,烫得人群尖叫,火光四起。

  ……

  江鼎是被铁头直接从被窝里拽出来的。

  “参军!快走!炸营了!”

  铁头满脸是血,手里提着刀,神色焦急。

  “那帮流民疯了!正在冲击帅帐!说是您给的煤有毒,要拿您祭天!”

  “什么?!”

  江鼎披上大衣,冲出帐外。

  眼前的一幕,让他浑身发冷。

  火光冲天。

  成千上万的流民手里拿着木棒、石头,甚至还有刚才领到的铁皮烟囱,像潮水一样涌向这边。

  那一双双眼睛里,不再是白天的感激,而是赤裸裸的仇恨和疯狂。

  “杀江鼎!祭死者!”

  “还我也命来!”

  李牧之带着黑龙营死死挡在帅帐前,盾牌阵已经被砸得坑坑洼洼。

  但他不敢下令放箭。

  因为对面是百姓。是他们拼了命救回来的百姓。

  “将军!下令吧!再不杀就要被冲破了!”副将嘶吼道。

  李牧之咬着牙,手握刀柄,青筋暴起,却始终吐不出那个“杀”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巨响。

  江鼎手里举着那把短铳,朝天开了一枪。

  枪声压过了喧嚣。

  人群稍微静了一瞬,但很快又骚动起来。

  江鼎爬上一辆粮车,手中拿着那个大铁皮喇叭,声音冷得像这漫天的风雪。

  “都他妈给我闭嘴!!!”

  这一声吼,带着十足的匪气和杀气。

  “谁死的?死在哪?把尸体给我抬上来!”

  人群分开。

  几个哭天抢地的妇人,抬着三具尸体放在了粮车前。

  那是两个老人,一个孩子。

  面色樱红,口吐白沫,身体僵硬。

  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

  “看看!大家都看看!”

  领头闹事的是个满脸麻子的汉子,叫赖三。他指着尸体,跳着脚骂道:

  “这脸都红成这样了!就是中了火毒!江鼎这狗官,用妖术害人!大伙儿别信他!宰了他咱们抢粮食回大乾!”

  “宰了他!宰了他!”

  人群再次沸腾,眼看就要失控。

  江鼎站在高处,看着这群被煽动的人。

  他没有解释什么科学原理,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跳得最欢的赖三。

  “铁头。”江鼎轻声唤道。

  “在!”

  “去,把那个死人家里的烟囱,给我拆下来,拿过来。”

  “是!”

  铁头带着几个人,如狼似虎地冲进人群,也不管阻拦,直接冲进那座出事的帐篷,把那根铁皮管子硬生生扯了下来。

  几息之后。

  铁头抱着烟囱跑了回来。

  “参军!给!”

  江鼎接过烟囱,举过头顶。

  “都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

  江鼎猛地把烟囱倒过来,往车板上一磕。

  啪嗒。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

  不是煤灰。

  是一团被塞得死死的破棉絮,还有一只死老鼠。

  全场死寂。

  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被人故意堵上的!

  烟囱堵了,毒气排不出去,人当然会死!

  江鼎跳下车,一步步走向那个赖三。

  他每走一步,赖三就退一步。

  “堵烟囱,害人命,煽动炸营。”

  江鼎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赖三,你是冀州城里周扒皮的小舅子吧?你这苦肉计,演得挺真啊。”

  “你……你胡说!”

  赖三慌了,转身想跑。

  “噗!”

  一道寒光闪过。

  李牧之的刀,已经插在了赖三的大腿上。

  “啊!!”赖三惨叫倒地。

  江鼎走过去,踩住赖三的胸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围那几万个刚刚还喊打喊杀的流民。

  “刚才谁喊着要杀我?”

  江鼎环视四周。

  没人敢和他对视。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有的甚至开始悄悄把手里的石头扔掉。

  “这就是人性。”

  江鼎突然笑了,笑得很凄凉,也很讽刺。

  “我给了你们粮,给了你们煤,想让你们活过这个冬天。”

  “结果呢?”

  “听风就是雨,被人当枪使。刚才那几石头,砸得挺准啊。”

  江鼎指了指铁头脸上的血。

  铁头是个憨货,此刻却红着眼圈,委屈得像个孩子。他是真心对这帮人好的,结果差点被这帮人打死。

  流民们沉默了。

  愧疚、恐惧、羞耻,在人群中蔓延。

  “参军……我们错了……”

  刚才那个没了孩子的老妇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是赖三!是他说我们要是不闹,以后就没饭吃……我的儿啊!是娘害了你啊!”

  “噗通!噗通!”

  跪倒了一片。

  “参军饶命!我们是猪油蒙了心!”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

  看着这跪了一地的几十万人,江鼎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转过身,对李牧之说道:

  “将军,杀人吧。”

  李牧之愣了一下:“杀谁?”

  “凡是刚才带头冲帅帐的、拿石头砸伤咱们兄弟的,还有这个赖三及其同党。”

  江鼎的声音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

  “全部抓起来。不用审了。”

  “就在这儿。当着几十万人的面。”

  “砍了。”

  “长风,这……”张载想要劝阻,“法不责众啊……”

  “先生!”

  江鼎猛地回头,眼神如刀。

  “这就是您教我的‘立命’。”

  “乱世用重典。今天我要是不杀这一百个带头的,明天只要严嵩再随便撒个谣言,他们就能把咱们生吞活剥了!”

  “我救的是人,不是养不熟的狼!”

  张载看着江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沉默了。

  他知道,江鼎是对的。

  善良如果没有牙齿,那就是软弱。

  ……

  一百三十六颗人头,落地。

  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那是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这边是热气腾腾的粥棚和炉火,那边是冰冷的人头和鲜血。

  江鼎站在血泊前,拿着喇叭,对着那死一般寂静的人群,说了最后一句话。

  “记住了。”

  “我江鼎能给你们饭吃,也能要你们的命。”

  “想活命的,老老实实听话,干活。”

  “想搞事的,想当墙头草的……”

  江鼎指了指地上的人头。

  “这就是下场。”

  说完,他把喇叭一扔,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帅帐。

  ……

  江鼎一进屋,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瘫软在椅子上。

  他的手在抖。

  刚才那一刻,他真的怕了。不是怕死,是怕那种被“背叛”的心寒。

  李牧之走进来,递给他一杯热酒。

  “喝口吧。压压惊。”

  江鼎接过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体温。

  “老李。”

  江鼎低着头,看着杯子里的残酒。

  “你说,咱们救这帮人,到底图什么?”

  “刚才那一瞬间,我是真想下令……让黑龙营把他们全杀了。”

  李牧之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图个心安吧。”

  “人嘛,总是愚昧的。他们饿怕了,也吓怕了。容易被煽动,也容易忘恩负义。”

  “但咱们是领头的。”

  “领头的人,就得受得了委屈,还得狠得下心。”

  李牧之看向帐外,那里已经重新恢复了秩序,流民们正在默默地排队领煤,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规矩。

  “你看。”

  李牧之淡淡地说道。

  “经过今晚这一闹,再杀这一批。这几十万人,算是彻底服了。”

  “以前他们是感激你,那是虚的。”

  “现在他们是怕你,也是信你。”

  “这才是——敬畏。”

  江鼎沉默良久,最后苦笑了一声。

  “敬畏……”

  “原来做个好人这么难。非得沾点血,这好事才能做得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代表“大乾”的板块。

  “严嵩。”

  江鼎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这笔账,我记下了。”

  “你不是喜欢玩阴的吗?喜欢煽动人心吗?”

  “行。”

  “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群众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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