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末,朝鲜半岛上空铅云低垂。

  凛冽的朔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荒芜的山野与海岸。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昼夜不息.

  将三韩之地染成一片惨淡的银白。

  汉军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却难掩其下将士们的疲惫与瑟缩。

  大将军关羽,身披那袭早已被霜雪浸染得沉甸甸的绿袍。

  金甲在黯淡的天光下也失了往日的璀璨。

  他勒马立于一处高坡之上,赤兔马不耐地刨着积雪,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

  此马乃是前平州牧吕布的坐骑子嗣。

  关羽甚喜之,故也骑乘。

  他那双平日里如同丹凤般锐利的眸子,此刻微微眯起。

  扫视着前方被大雪封锁、茫茫无际的山林与海岸线。

  他的手掌,紧紧握着青龙刀的刀杆.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感受着那镔铁传来的刺骨寒意。

  新罗国都已破,王宫焚毁.

  奈解尼师今仓皇出逃,不知所踪。

  此次出征的战略目的,表面上已然达成。

  副将王平驱马靠近,须发皆结着冰凌。

  他艰难地拱手,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

  “关公……新罗已灭,其王遁走,如丧家之犬,难成气候。”

  “而今大雪封山,道路不通。”

  “将士们手足皴裂,冻疮遍体,粮秣补给……”

  “从辽东运来,十亭难至一亭。”

  “是否……暂且班师?”

  一旁的廖化也附和道,脸上满是忧色:

  “是啊,关公。”

  “天时如此,非战之罪。”

  “将士们思归心切,久留此苦寒之地,恐生变故。”

  关羽闻言,丹凤眼开阖间,精光一闪而逝。

  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执拗所取代。

  他缓缓摇头,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穿透风雪:

  “奈解尼师今,贼首也。”

  “未擒此獠,焉言功成?”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麾下那些在雪中艰难跋涉、身影佝偂的士卒,心中亦是一阵刺痛。

  但一种强烈的意念支撑着他。

  “吾知将士辛苦,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既已用之,当求全功。”

  “此战,或为关某平生最后一役,岂能留此遗憾?”

  他未说出口的是,年华老去,髀肉复生。

  往昔纵横天下的锐气,似乎正随着岁月一点点流逝。

  他渴望一场完美的谢幕,一场足以匹配他一生威名的终战。

  擒获敌国元首,献俘阙下,方不负“汉寿公”、“大将军”之威仪。

  不负大哥刘备与三弟张飞的英名,亦不负……

  那远在洛阳,运筹帷幄的李相与陛下的期望。

  军令如山。

  尽管怨声暗涌,汉军依旧顶着狂风暴雪。

  在三韩的冰天雪地中,如同篦子梳头般,一遍遍搜寻着奈解尼师今的踪迹。

  冻土坚硬如铁,挖掘困难。

  营火难以点燃,即便点燃,也被呼啸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

  粮食短缺,原本充足的粮秣因运输线被大雪切断。

  只能依靠之前的存余和少量就地搜寻的补给。

  粥饭日渐稀薄,甚至掺杂了难以入口的草根树皮。

  将士们的脸上,失去了胜利初期的兴奋。

  只剩下麻木与艰苦忍耐的憔悴。

  一处背风的临时营地里,几名中级将校围在公孙续身边,低声抱怨着。

  一人搓着冻得通红僵硬的手,语气带着不满:

  “公孙将军,当初若非您在关将军面前,将那奈解尼师今的罪状说得罄竹难书。”

  “关将军那般耿直性子,何至于非要擒杀此獠不可?”

  “如今倒好,我等皆要陪着在这鬼地方受这冰冻之苦!”

  公孙续裹紧了皮裘,脸色也有些灰败,闻言苦笑道:

  “诸位岂不知当时情势?”

  “新罗虽破,然朝廷追究下来,若无人承担首恶之名。”

  “这战火延绵、耗费钱粮之责,岂非要落到我辽东诸将头上?”

  “甚至可能牵连整个辽东军的利益!”

  “某此举,亦是无奈自保,更是为了我等共同的根基。”

  “如今之苦,莫非只有尔等在受?某不亦是与诸位同甘共苦?”

  他指了指自己冻裂的嘴角和满是疲色的脸。

  另一将校叹道:

  “将军苦心,我等略知一二。”

  “然长此以往,军心涣散,恐生不测啊!”

  “关将军虽勇,亦不能逆天而行。”

  终于,担忧变成了集体的行动。

  以王平、廖化为首,一众将校再次齐聚关羽帐前。

  帐内虽比外面稍暖,但依旧寒气逼人,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

  王平代表众人,言辞恳切:

  “将军,大雪封路已逾半月。”

  “辽东补给线近乎断绝,运抵粮秣,十不存一。”

  “将士们每日仅以粗粝之食果腹,衣甲难御严寒,冻伤者日众。”

  “长此以往,不需敌军来攻,我军自溃矣!”

  “望将军体恤将士辛劳,暂且罢兵。”

  “凯旋回朝,他日再图亦不迟!”

  关羽端坐案后,面容肃穆,如同庙中的神祇。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战争,本就是一场漫长的苦难修行。”

  “非是尔等受苦,关某亦在此风雪之中。”

  “非是尔等食粗粝,关某亦同饮雪水。”

  “为将者,当与士卒同甘共苦,此乃为将之本分。”

  “今功未竟,岂可因艰苦而轻言放弃?”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帐外守卫的士兵中猛地站了出来。

  那是一名年轻的小卒,脸庞被冻得青紫,嘴唇干裂。

  但一双眼睛却因激动和长期压抑的委屈而显得异常明亮。

  他不顾军纪,大声喊道:

  “关将军!您是天上的神人,俺们敬您畏您!”

  “您能忍这冻饿,俺们佩服!”

  “可俺们只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当兵吃粮,为的是立功受赏,养活家里老小!”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

  “俺离家一年多了!家里有六十老母,有刚过门的媳妇!”

  “本想着灭了新罗,拿了赏钱,风风光光回去,让娘和媳妇过几天好日子!”

  “可现在呢?新罗都灭了,您却非要俺们在这鸟不拉屎的雪地里。”

  “找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说不定早就逃到海外去的什么尼师今!”

  “俺们不想做什么大英雄,俺们就想立了功。”

  “拿了赏,卸了这身甲,回家种地,陪老娘媳妇过太平日子!”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吼了出来:

  “将军!爱国大义俺不懂那么多,可您不能总拿这个来绑着俺们啊!”

  “要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

  “跑到这鬼地方来挨冻受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仗啊!”

  “放肆!”

  关平勃然大怒,按剑上前,就要拿下这名胆大包天的小卒。

  “住手!”

  关羽却猛地喝道。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一步步走到那名小卒面前,丹凤眼紧紧盯着对方因恐惧和激动而颤抖的脸。

  出乎所有人意料,关羽并没有发怒。

  他脸上的刚硬线条反而柔和了些许,那是一种混合着愧疚、恍然与沉重的复杂表情。

  他对着那小卒,竟缓缓抱拳,深深一揖。

  这一揖,让整个大帐内外,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将领,所有能看见听见的士兵,都惊呆了。

  只听关羽沉声道:

  “小兄弟,汝所言……甚善!”

  “句句肺腑,字字锥心!”

  “是关某……错了。”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帐内帐外无数双惊愕、疑惑、继而涌起希望的眼睛。

  声音洪亮,带着决断:

  “关某不能因一己之私念,欲求战功圆满,而误了三军将士归家团聚之期。”

  “断了尔等赡养父母、抚育妻小之望!”

  “此役,确是关某一意孤行!”

  “今日,便依诸位所请!”

  他当即下令:

  “重赏此卒!赏钱十贯,绢五匹,记功一次!”

  “传令三军,收拾行装,埋锅造饭。”

  “饱食之后,明日拂晓,拔营班师!”

  短暂的寂静之后,军营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无数士卒热泪盈眶,相互庆贺。

  关羽这一举动,非但没有损其威严,反而因其勇于认错、体恤士卒的胸怀。

  赢得了全军上下发自内心的、更深的敬佩与爱戴。

  “关公仁义!”

  “关公体恤我等!”

  赞誉之声,在营垒间此起彼伏。

  然而,

  就在汉军上下沉浸在即将归家的喜悦中,营寨内外一片忙碌收拾景象之时。

  一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声禀报:

  “启禀关公!”

  “朱桓将军率水师舰队,已抵达海岸,正在靠岸!”

  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凝。

  关羽脸上的那丝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外面冰雪般的严寒。

  他丹凤眼猛然睁开,寒光四射,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勃然爆发:

  “什么?朱桓?他现在才到?!”

  “新罗战事已了,贼首都已逃遁,他的水军此刻方至,是何道理!”

  “延误军机,有意怠慢乎?速唤他来见某!”

  不多时,朱桓被带到了关羽的中军大帐。

  朱桓年近六旬,一身水师将领的官袍也掩不住长途跋涉的风霜与疲惫。

  他进入帐中,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与怒气,心中便是一沉。

  连忙躬身行礼:

  “末将朱桓,拜见关将军。”

  关羽端坐上位,如同审判官,厉声质问:

  “朱桓!朝廷明令,水陆并进,合击新罗!”

  “汝之水师,理当按期抵达,封锁海路,断敌退路!”

  “为何直至今日,战事已毕,方姗姗来迟?”

  “汝有何说辞!”

  朱桓额头沁出冷汗,他知道关羽军法森严,更知自己此行确实延误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回禀将军,非是末将有意延误。”

  “我水师舰队自东莱出海不久,便遭遇罕见之海上风暴。”

  “浪高数丈,船只倾覆受损者众。”

  “末将为保全舰队、数万将士性命,不得已。”

  “只得下令撤回东莱港避风,修缮船只,补充因风暴损失之补给物资。”

  “待风浪稍息,船只修葺完毕,便即刻启程,日夜兼程赶来。”

  “此乃天灾所致,实非人力所能抗拒,望将军明察!”

  “天灾?”

  关羽冷哼一声,声音如同冰凌撞击。

  “纵有天灾,亦非汝延误军机之借口!”

  “军令如山,限期已过,便是违令!”

  “若非汝延误,致使海路洞开,那奈解尼师今何至于轻易遁走海外,渺无踪迹?”

  “致使吾军功亏一篑!汝可知罪?”

  朱桓面色惨白,伏地不敢言。

  关羽猛地一拍案几,声震全帐:

  “朱桓延误军机,按律当斩!来人!”

  “将朱桓推出去,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帐中众将闻言,无不骇然。

  王平、廖化等人急忙出列求情:

  “将军息怒!朱将军虽有过失,然确系天灾阻路,非其本意。”

  “如今新罗已灭,大局已定。”

  “虽走脱了贼首,然我军亦算大获全胜。”

  “恳请将军念在其过往功劳,饶他一命!”

  关羽面色铁青,不为所动:

  “军法无情!岂因胜负而废?”

  “若今日饶他,他日他人皆以天灾为借口,延误军机。”

  “这军法还有何威严?三军如何整肃?”

  众将又言:

  “将军,朱将军在昔日平定江南之役中,弃暗投明。”

  “引我军破敌,立有大功!”

  “还请将军念其旧功,网开一面!”

  提及江南之功,关羽眼中厌恶之色更浓。

  他平生最重忠义,对于朱桓这等背主求荣、临阵倒戈之辈,内心本就鄙夷。

  此刻延误军机,又间接导致他未能擒获奈解尼师今。

  圆满最后一战的愿望落空,新仇旧怨交织,更是愤懑难平。

  他寒声道:

  “阵前投敌,不忠不义之人,其功焉能抵过?”

  “若非彼延误,海路封锁,奈解尼师今插翅难逃!”

  “此等大过,岂能轻饶!”

  这时,关平也上前一步,低声道:

  “父亲,朱桓乃江东朱氏之首,江南四大姓之一。”

  “诸葛丞相有意扶持朱家,借其力安抚江南士族,稳定局势。”

  “此次出征,亦是诸葛丞相力保。”

  “若斩朱桓,恐拂了丞相颜面,更令江南震恐,于国不利啊!”

  “还请父亲三思!”

  听到“诸葛丞相”四字,关羽凌厉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他深知诸葛亮统筹全局之不易,江南初定,确实需要朱家这样的地头蛇协助稳定。

  他沉吟良久,帐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将胸中的郁垒与不甘强行压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

  “也罢……若非看在孔明先生面上,今日定斩不饶!”

  众人刚松半口气,却听关羽语气再度转厉: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朱桓延误军机,证据确凿,若不惩戒,军法何存?”

  “拖下去,重责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

  众人再次色变。

  这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莫说一百军棍,便是五十军棍。

  也足以让朱桓这年近花甲之人筋骨断折,重伤难愈。

  甚至可能直接毙命!

  “关公!一百军棍太重了!”

  “朱将军年事已高,恐不堪承受啊!”

  “天寒地冻,伤口难愈。”

  “请将军开恩,减免刑罚!”

  求情之声再次响起。

  关羽却已下定决心,他必须维护军法的严肃性。

  也必须给心中的愤懑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朱桓犯法,饶其性命,已是法外开恩!”

  “军棍之刑,断不可免!执行!”

  两名刀斧手上前,将面如死灰、已知辩解无用的朱桓架起,向外拖去。

  朱桓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唯有微微颤抖的身体,显露出他内心的恐惧与绝望。

  帐外寒风呼啸,很快传来了军棍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

  以及朱桓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

  那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敲打在每一个将领的心上。

  帐内,关羽重新坐回案后,闭上双眼。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唯有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跳动的眉梢,显露出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雪,依旧在下,覆盖了血迹。

  也掩盖了营中即将归家的喜悦与刚刚行刑后的肃杀。

  ……

  朔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沙砾。

  抽打在辽东军大营的旗幡和帐篷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中军大帐一侧,专为水师将领安排的营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朱桓俯卧在简陋的行军榻上,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那一百军棍打得极实,尽管行刑的军士或许已暗中留了情面,未曾伤及根本。

  但对于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将而言,依旧是足以摧垮筋骨的酷刑。

  厚重的裘毯盖在他下身,却依旧能隐约看到渗出的、已然凝固发暗的血迹。

  几名心腹将领围在榻边,脸上满是忧愤与无奈。

  有人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布巾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有人则捧着汤药。

  却因朱桓牙关紧咬、意识模糊而难以喂入。

  “父亲!父亲!”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涌入。

  一个身披水师将领铠甲、面容与朱桓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将领疾步闯入。

  正是朱桓之子朱异。

  他的船队因负责殿后、处理风暴中受损最重的船只。

  故比朱桓主力舰队稍晚一日抵达。

  刚一靠岸,便听闻了父亲被关羽重责、奄奄一息的消息。

  当真是如同晴天霹雳。

  朱异扑到榻前,看到父亲这般凄惨模样,双目瞬间赤红。

  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怎会如此?!关羽安敢如此!”

  “父亲,您遇风暴撤回东莱,不是第一时间便以六百里加急。”

  “将详情并海图证物呈报朝廷了吗?”

  “诸葛丞相亦亲笔回复手谕,言明‘天时不测,非战之罪,准予休整,伺机再进’。”

  “有此手谕,便是朝廷明鉴!”

  “您为何不将那手谕拿出,呈与那关羽观看?”

  “何至于受此屈辱,几丧性命!”

  朱桓被儿子的声音唤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神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到朱异愤怒而悲痛的脸上。

  他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异儿……休要……喧哗。”

  “手谕……在手,然……为父……确已延误军机。”

  “致使……贼首遁走,此……铁一般事实。”

  “关羽……性刚直,素不喜我等……江东降人。”

  “既犯军法,受罚……便是应当,无甚……可说。”

  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喘息片刻,臀腿间的剧痛让他额上冷汗涔涔。

  “无甚可说?”

  朱异几乎要跳起来,声音拔高。

  “我等江东子弟,不辞辛劳,远渡重洋。”

  “风暴中几近覆没,仍奋力赶来为国效力!”

  “结果呢?新罗未及一战,敌人毫发未损,倒先被自己人打得半死!”

  “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我……我这就去找那关羽理论!”

  “问他朝廷法度何在?丞相手谕何用!”

  说罢,他猛地转身,便要向帐外冲去。

  “站住!”

  朱桓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抬起手臂。

  死死抓住朱异的腕甲,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锐利地盯住儿子,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糊涂!此刻……关羽正在气头之上。”

  “汝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其辱!”

  “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小不忍……则乱大谋!”

  “给我……忍下!”

  一个“忍”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颓然松手,重重跌回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异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又想起关羽那如同天神般威严、不容忤逆的气势。

  满腔的怒火与委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化作喉头一声哽咽。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榻前,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终是不再言语,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接下来的几日,汉军开始有序撤离这片给他们带来胜利也带来无尽苦寒的三韩之地。

  大军迤逦,转入相对熟悉些的辽东。

  辽东虽同处北地,冬季同样酷寒。

  但毕竟经过汉朝多年经营,城郭相对坚固。

  物资储备也远非新罗可比。

  沿途各郡太守早已得到消息,纷纷出城劳军。

  进献粮米、酒肉、御寒衣物。

  让历经风霜的将士们终于得以喘一口气,感受到一丝归家的温暖与安定。

  关羽驻跸于辽东郡治所襄平城。

  连日行军与三韩之地的艰苦,即便以他之雄武,亦感疲惫。

  暂且无战事,他便在城中馆驿住下。

  意图休整数日,同时梳理此次征伐的得失功过。

  这日午后,窗外依旧飘着细雪。

  关羽闲坐堂上,翻阅着王平、廖化等人呈上的军务文书。

  忽然,

  他想起一事,放下竹简,对侍立一旁的关平道:

  “平儿,我军征战经年,损耗颇大。”

  “辽东乃边陲重镇,军械粮秣储备关系边防安危。”

  “传令下去,明日,某要亲往府库,清查辽东军资存储情况。”

  “做到心中有数,也好向朝廷禀明。”

  此令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辽东军系,自公孙度时代起便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

  虽名义上归属朝廷,但内部盘根错节。

  各级将校利用职权之便,或走私军械与草原部落交易。

  或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或将精良装备倒卖至中原黑市。

  种种情弊,积重难返。

  府库账目看似齐全,实则内里早已亏空严重。

  以至于后来接管的辽东将领们经不起查,只能让府库继续亏空下去。

  然后把锅丢给后来的新人。

  同时,通过掳掠周边部落,来填补一些亏空。

  总之,就是本来只是一个小洞。

  但后来接管的新人都觉得棘手,索性入乡随俗,继续挖坑。

  然后来的人来填这个坑。

  朝廷神目如电,又岂是全然不察?

  但辽东地域位置特殊,它是用来拱卫河北的。

  本身没有起到太大的发展作用。

  更多是为了作为帝国北方屏翼。

  所以亏空一事,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只要让边境别给我出事就行了。

  反正每年朝廷该给的钱就那么多,你这些地方官爱怎么花怎么花。

  只要别让边境出事儿,也别管中央多要钱。

  随你怎么折腾。

  朝廷方面也懒得多管。

  毕竟没几个人敢去干得罪的人事儿,尤其牵涉到辽东军阀的利益。

  真去彻底清查,会直接牵扯到前几代辽东官员。

  这样一来,盘口就太大了,索性就放任自流。

  只是没想到刚好撞上关羽这个枪口上。

  辽东经过几代人挥霍,

  哪里经得起关羽这般以刚直清廉、明察秋毫著称的大将军亲自核查?

  消息迅速在辽东将领中间传开,众人皆惶惶不安。

  他们深知,若事情败露。

  依照关羽的性子,恐怕从上到下,都要人头落地。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应对”旋即展开。

  当晚,以当地资格最老的几位边将为首,在襄平城中最豪华的酒楼设下盛宴。

  力邀关羽赴宴,名为“为关公接风洗尘,庆贺新罗大捷”。

  关羽本不喜应酬,但碍于情面,加之确实需要安抚地方将领。

  便带着关平、廖化等少数亲信前往。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更有乐舞助兴。

  辽东将领们极尽奉承之能事,轮番向关羽敬酒。

  盛赞其武勇盖世,威震华夏。

  此番平定新罗,更是功在千秋。

  关羽起初尚自持重,但耐不住众人一再劝进。

  加之心中因未能擒获奈解尼师今以及朱桓之事残留的郁结,也需要些许宣泄,便也多饮了几杯。

  他酒量本豪,但连日劳累。

  加之年岁不饶人,渐渐便有了七八分醉意,面庞酡红。

  话语也较平日多了起来,那双丹凤眼虽依旧有神,却也蒙上了一层酒意。

  就在宴席气氛最为热烈之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尖锐的铜锣声和惶急的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府库!府库方向起火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冷水泼头。

  关羽猛地一个激灵,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豁然起身,一把推开身旁还在劝酒的将领,几步冲到窗边。

  只见城西方向,夜空被映得一片通红。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正是府库所在!

  “快!随某救火!”

  关羽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怒,一把抓起靠在旁边的青龙刀。

  其人虽赴宴,刀亦不离身。

  他也顾不得披甲,便大步流星冲下楼去。

  关平、廖化等人紧随其后,宴席上一片混乱。

  辽东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换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随后也慌忙跟了上去。

  府库重地,火势蔓延极快。

  冬季天干物燥,加之库中多有皮革、桐油、粮草等易燃之物。

  风助火势,烈焰腾空,噼啪作响。

  灼人的热浪逼得人难以靠近。

  关羽亲临火场,指挥若定。

  喝令兵士们就近取水,拆毁周边建筑以隔断火路。

  他更是身先士卒,不顾年迈,亲自提起水桶往火上泼洒。

  将士们见主帅如此,无不奋力扑救。

  直至四更时分,在天降微雪的帮助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才被彻底扑灭。

  原本巍峨的府库建筑,

  此刻已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天色微明,主簿带着几名书吏,在灰烬与积水中艰难地点验损失。

  良久,主簿面色沉重地来到关羽面前。

  躬身禀报,声音带着颤抖:

  “启禀关公……经初步清点,府库内存放之刀枪箭矢、铠甲盾牌,十损七八。”

  “备用粮秣、草料,几乎焚毁一空……损失……损失惨重啊!”

  关羽站在废墟之前,浑身沾满烟灰与水渍,原本酡红的脸色此刻变得铁青。

  他望着眼前的惨状,丹凤眼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

  扫过身后那些垂手而立、神色各异的辽东将领,声音如同寒冰:

  “查!给某一查到底!此火因何而起?”

  “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意图掩盖什么?!”

  辽东官员们早有准备。

  不过半日,几名管理府库的低级文吏和守库老卒便被推了出来。

  他们跪在关羽临时理事的厅堂前,磕头如捣蒜。

  一口咬定是因天寒取暖,不慎打翻火盆,引燃了堆放的杂物,最终酿成大祸。

  他们涕泪交加,自称“一时失察,罪该万死,甘愿受罚”。

  关羽何等人物,岂会轻易相信这等说辞?

  他锐利的目光在那几名“替罪羊”和后面几位眼神闪烁的辽东高级将领脸上来回扫视,心中疑窦丛生。

  这火起得太过巧合。

  偏偏在他欲查库之时,偏偏在他醉酒之际。

  这几人的供词看似合理,却总透着一股刻意与统一。

  “关公。”

  廖化悄悄靠近,低声劝道。

  “火势已灭,损失虽重。”

  “所幸未波及其他民宅,亦无人员伤亡。”

  “观此几人供词,或许……或许真是一时疏忽所致。”

  “辽东地处边陲,管理难免疏漏。”

  “日后加强监管,严防此类事端再发便是。”

  他话语委婉,但意思明确。

  不希望关羽深究下去,以免牵涉太广。

  引发辽东军系更大的动荡,于稳定不利。

  王平也在一旁微微点头,示意此事水深。

  关羽眉头紧锁,右手无意识地捻着长髯,心中权衡。

  他自然看得出廖化等人的维护之意,也明白辽东军系内部利益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强行彻查,未必能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逼反这些地头蛇,于边境安宁大为不利。

  可不查,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军国重器,岂容如此糟蹋?

  就在他沉吟未决、内心天人交战之际。

  突然,

  城楼上示警的号角声凄厉地响起,打破了襄平城清晨的宁静!

  “报——!”

  一名哨探满身雪花,连滚带爬地冲进厅堂。

  “启禀关将军!大批鲜卑游骑出现在城北三十里外。”

  “正在袭击我边境屯堡,掳掠人口牲畜!”

  军情如火!

  府库失火之事瞬间被抛诸脑后。

  关羽猛地站起,脸上所有犹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冷峻与杀伐决断:

  “众将听令!随某登城观敌!”

  “成廉、曹性!速率本部骑兵,出城迎击。”

  “务必将来犯之敌击溃,救回被掳百姓!”

  “得令!”

  成廉、曹性二将抱拳领命。

  转身大步而出,甲胄铿锵。

  他们皆是当年吕布麾下并州狼骑出身,勇猛善战。

  投效汉室后,被安置在辽东,以其剽悍震慑边陲。

  关羽在关平、廖化等人簇拥下,迅速登上襄平北门城楼。

  极目远眺,但见雪原之上,烟尘滚滚。

  约有数百鲜卑骑兵,如同狼群般,正围绕着几处汉军边境的哨所和屯田点纵马驰骋。

  弯弓搭箭,不时有零星的箭矢射向戍堡。

  更有一些骑兵下马,驱赶着抢来的牛羊。

  捆绑着俘获的汉民,呼哨着准备撤退。

  然而,他们的好景不长。

  襄平城门洞开,

  成廉、曹性率领的辽东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

  这些辽东骑兵久驻边塞,与胡人交战经验丰富。

  虽军纪或许松弛,但战斗力却是在常年厮杀中磨砺出来的。

  他们队形并不十分严整,却带着一股野性的彪悍。

  马蹄踏碎冰雪,如同旋风般直扑鲜卑游骑。

  鲜卑人显然没料到汉军反应如此迅速,且出击的骑兵如此骁勇。

  短暂的接触后,鲜卑游骑便陷入了劣势。

  辽东骑兵利用娴熟的骑射技术与配合。

  分割、包抄、冲撞,箭矢如雨,马刀翻飞。

  直杀得鲜卑人丢盔弃甲。

  留下数十具尸体和抢来的部分物资、人口,便狼狈不堪地向北逃窜。

  汉军追出十余里,斩获不少,方才收兵回城。

  站在城头的关羽,将这场短暂而激烈的边境冲突尽收眼底。

  他看到辽东骑兵在野战中所展现出的那种不同于中原禁军的、带着血性与剽悍的战斗力、

  不禁微微颔首,丹凤眼中流露出一丝激赏。

  他侧首对陪同在旁的将领张虎道:

  “辽东将士,果然骁勇善战,名不虚传。”

  “于野战之中,竟有如此锐气。”

  张虎拱手,语气带着边军特有的豁达与一丝无奈:

  “……将军谬赞了。”

  “身处此等四战之地,四面皆敌,若不玩儿命,便只能等死。”

  “弟兄们也是被逼出来的。”

  不久,成廉、曹性得胜回城,上城楼复命。

  关羽亲自为他们斟上热酒,慰劳道:

  “二位将军辛苦了!今日一见,方知辽东铁骑之雄风!”

  “来,满饮此杯,以贺胜绩!”

  二将谢过,一饮而尽。

  关羽放下酒杯,神色转为疑惑,问道:

  “……某有一事不明。”

  “据某所知,自李相定策,朝廷与鲜卑大部关系尚算和睦,互通关市。”

  “为何今日还会有成建制的鲜卑骑兵,敢于公然犯我边境,掳掠生事?”

  曹性抹了把嘴边的酒渍,嘿然一笑,解释道:

  “……将军有所不知。”

  “朝廷与鲜卑王庭和睦,那是上头的事。”

  “底下这些部落,散居草原,各自为政,哪有那么听话?”

  “今日来的,不过是些小部落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打着捞一票就走的算盘。”

  “两国高层嘛,只要大规模的战事不起,关市贸易照旧。”

  “对这些小规模的摩擦,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也管不过来。”

  关羽追问:

  “可知方才那队鲜卑骑兵,属于哪个部落?”

  曹性略一思索,答道:

  “看其旗号与装束,像是索头部的拓跋氏的人。”

  “他们族长名叫拓跋力微,年纪不大,手段却狠。”

  “前些日子还带人抢了一批从中原往草原贩运的绸缎和茶叶,气焰嚣张得很。”

  “听说如今在他麾下,能拉弓射箭的勇士,已有六万之众。”

  “在草原上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拓跋力微?控弦六万?”

  关羽眉头微蹙,“如此势力,屡屡犯边,朝廷竟未加追究?”

  一旁的张虎接口道:

  “将军,李相执政,力主与民休息,鼓励商贾。”

  “对这草原贸易,亦是持开放之态。”

  “商队往来,利益巨大,难免与当地部落产生冲突。”

  “草原人抢我们的,我们边境的豪强、军将,有时也会组织人手,去草原‘捞回来’。”

  “这些事儿,相较于每年巨额的关税和贸易利润,都算是小打小闹。”

  “只要不闹得太大,不影响主要商路的畅通。”

  “朝廷……大抵是不会过分干预的。”

  “毕竟,真要兴师问罪,劳师动众,耗费钱粮,未必划算。”

  关羽听完,默然良久。

  他望着城外苍茫的雪原,那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流血的冲突。

  此刻却已恢复平静,唯有风中还隐约带着一丝血腥气。

  他想起被烧毁的府库,想起辽东军将们那闪烁的眼神。

  想起鲜卑游骑的来去如风,想起朝廷对边贸纠纷的默许态度……

  这一切,

  与他所熟悉的中原、与他所秉持的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战争理念,是如此不同。

  这边疆之地,似乎自有其一套混乱而现实的生存法则。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再提彻查府库失火之事。

  那场大火,仿佛也随着鲜卑人的退去,被暂时搁置在了寒冷的北风之中。

  只是,在他深邃的眼眸底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如同这辽东的阴云,悄然凝聚,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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