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灵抬起拇指蹭掉她脸上沾着的血渍,力道重得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盛葳能在他漆黑到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散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幽绿色眼瞳尚未褪去兽类的凶光。

  “张启灵,救他……”她突然抓住他湿透的衣襟,沾着血的手指被握得关节发白。

  “张慕尘还在后面……”尾音带着哽咽,她不敢想他对上那些汪家人的场面……

  他的手掌托住她后颈,带着粗茧的指腹探她的脉搏,将人按进颈窝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张海客去了。”

  他单手托住她腿弯将人抱起,怕压住她的伤,还把人往上颠了颠,迈开步子往巷口走,脚底踩过水坑的声响稳得令人心安。

  听见这话,盛葳仿佛一下子泄了力,手臂环上他的脖颈,整个人蜷进他怀里。鼻尖抵着他锁骨,能闻到冷雪香里混着雨湿气:

  “张启灵,张启灵……我好难受……”

  带着哭腔的诉说透过雨声传进他耳朵。

  下一秒,张启灵的手臂骤然收紧,托着她腿弯的掌心隔着湿透的裤料传来体温。

  从发现齐羽的笔记开始,这一路上所有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其实从来都不坚强,只是在忍。

  确诊自闭症的那天,心理医生说过,她的潜意识里始终在等一个绝对安全的怀抱。

  他也知道,她的情绪不对时就会像个孩子似的讨要拥抱,此刻他能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他就是她最大的安全感。

  黑色越野亮着雾灯蛰伏在巷口,张海侠撑伞的身影在雨幕里凝成一道修长的剪影。

  他看见族长抱着人走近时,立刻撑伞踏过水洼,伞面严丝合缝罩住两人头顶,自己的肩膀瞬间湿透。

  “伤得重吗?后座有毛毯。”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紧绷。

  温热的毛巾兜头罩下来,带着佛手柑的淡香,车里开着暖气,张海侠有条不紊地取出毛毯,单膝跪在后座的另一头。

  剪刀划开她浸透血水的衣袖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伤口边缘泛白的皮肉让他太阳穴突跳,却仍用最平稳的声线说:

  “肩膀要处理一下,把湿衣服脱了。”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盛葳却从他抽动的太阳穴看出压着的隐约不悦,她知道这次瞒着他们偷跑来长沙,应该让他们担心了。

  “我自己来……”

  她刚扯开黏在胸口的湿衣领,就被张起灵扣住手腕按回座椅,湿透的外套瞬间被扒下甩到车底,口罩和帽子早已经不知所踪。

  毛毯裹上来的瞬间,她哆嗦着从贴身衣物里抽出防水袋,泛黄的纸页夹着个瘪掉的旧烟盒,道,“这是齐羽地下室的资料。”

  张海侠接过东西随手抛在副驾,消毒棉球按上她左臂刀伤的力道却放得极轻。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声叹息轻得几乎转瞬即逝地消散在雨声里,盛葳却感觉心脏被什么猛的攥紧。

  她看着这个永远温柔细腻的男人给她缠绷带,他抬眼的瞬间正巧跟她撞上视线。

  那一眼里盛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担忧、心疼、后怕、责备,还有她读不懂的暗涌。

  但所有的一切化成了一句极轻的叹息。

  车窗外暴雨如注,车内却安静得能听见三人交错的呼吸声,张启灵紧握着她的右手腕探脉搏,尾指勾着腕间血玉镯的边缘。

  “以后……”

  张海侠回到驾驶位深吸一口气,开始发动引擎,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疯狂摆动着。

  后视镜里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深沉。

  “不要再擅自做这样危险的决定了。”

  盛葳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张海侠用一种近乎强硬的语气说话,一向温润如玉的人此刻绷紧下颌,握方向盘的手掌暴起青筋。

  张启灵静静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更深地按进肩窝,习惯性地托住她后颈。

  这个他向来最常做出的带着压制性的动作,此刻成了最隐秘的安抚。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那平稳的心跳声是最好的安神香。

  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一缕湿发,指尖在她太阳穴停留片刻,确认没有发烧的迹象。

  副驾上的资料袋没动,他们谁都没问齐羽旧宅的事,仿佛她只是淋了场普通的雨。

  ——

  巷尾的积水映出五道黑影,张海客只是默默调整了下烟,后仰避开横扫的军刺。

  张千军万马从屋顶跃下,掏出匕首击穿第一个汪家人的胸口,掐住脖子的手青筋暴起,“咔嚓”一声骨头响人就软下去。

  张海洋拿着柄黑伞从雨幕里晃出来,伞尖打断对面人摸枪的手,径直扎进胸口,本就凶戾的长相此刻暴露出毫不掩饰的压迫。

  张海客踩灭烟头,举着手中的枪几乎是颗颗命中,枪托砸中对面的力道干净利落。

  阴影里踉跄着走出的张慕尘扶着渗血的腰侧,黑衫撕开的裂口露出几道血痕,他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躯体,哑着嗓子开口:

  “东南角第三个垃圾箱后面还有……”

  话没说完,张千军万马甩出的瑞士军刀已经钉穿一人的眉心,片刻地上已是一堆。

  “不要恋战,走。”张海客擦去脸上的血渍,目光望向巷尾整齐后撤的黑色身影。

  张慕尘倚着墙边咳嗽,肋下的刀伤随着呼吸渗出血,张海洋撕开他浸透的衬衫,止血绷带缠绕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去开车!”张千军万马快跑道。

  张海洋沉默地架起张慕尘,防弹车很快停在他们面前,车门重重闭合的刹那,张海客不小心踩住地上某具尸体的手腕。

  那人手中握着的对讲机正传出沙沙电流声,他一脚踹开尸体,正要踢开设备,听见里头突然传来低哑的男声,带着几分失真:

  “张先生,替我给小兔子带句话,游戏还没……”

  “砰!”

  皮鞋碾碎对讲机的声响截断话,张海客转身钻进副驾驶,车镜映出他冷笑的嘴角:

  “小兔子……你也配这样叫她?”

  不多时两辆黑色越野车在雨幕中汇合。

  张海客的指尖敲了敲蓝牙耳机:“先回联络点。”前车里的张海侠闷闷应了一声。

  驾驶位上的张千军万马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那帮人倒是溜得比耗子还快。”

  “正常。”张海客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身上的水,讽道,“他们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配跟我们玩这么久的捉迷藏。”

  张慕尘的视线穿过雨幕,黏在前车尾灯上,雨帘中隐约可见前车后座模糊的人影。

  “有族长在,你倒不如操心自己。”张海客突然开口,车镜里映出他讥诮的嘴角。

  “装哑巴装了三年,今天倒是英勇,暴露身份的感觉如何?”

  张海洋扔来卷新绷带,砸在他渗血的伤口上,“好好养伤,她会担心你。”

  是的,她会恨他,但也一定会担心他。

  张慕尘没说话,只是盯着前车后窗里晃动的身影,玻璃上的雨水模糊了轮廓,但他仿佛能看见盛葳缩在张启灵怀里的模样。

  那是他这些年来从未敢越界的距离。

  他想起刚刚盛葳喊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像是一双手撕开他这些年的伪装,耳后的疤痕隐隐作痛,仿佛在嘲笑他拙劣的演技。

  他其实可以不出现,就躲藏一辈子的。

  但他没有,他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一直以为他怕她认出自己,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诉他,他希望她认出来。

  他还记得她小时候因为打雷钻进他被窝,那时他多渴望摘下面具告诉她:看清楚了,养大你的是个连名字都不敢说的懦夫。

  “张慕尘。”

  他无声翕动嘴唇,三个字在齿间碾碎。

  后槽牙咬得太紧,血腥味漫上喉头,混着某种近乎暴烈的快意,现在剥去“爷爷”的假面后,竟连疼痛都变得如此畅快淋漓。

  就像被囚禁在地底十年的困兽,终于等到洞顶塌落的光,他甚至觉得一切不真实。

  多可笑啊——明明是他亲手编织的谎言,却在真相撕裂后品尝到畸形的欢愉。

  他终于在这场漫长的凌迟中得到解脱。

  世上最痛的刑具,是亲手浇筑的温柔。

  他偏头看着车窗上晃过一瞬他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暗色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原来最肮脏的欲念不是渴求她的爱,而是卑劣地期盼她恨,还得要真真切切地恨。

  恨好啊,总好过继续做她记忆中死去的“盛怀良”,她该记住的是“张慕尘”。

  哪怕坠入深渊,他也甘愿做回张慕尘。

  张慕尘望着前车窗上重叠的雨痕,他沉重地闭上眼,良久之后,忽然低笑出声。

  暗色车窗倒映出他染血的嘴角,那弧度竟与前半生与敌人厮杀时的模样重叠,是抛开所有伪装后,属于张慕尘的真实表情。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再怎么装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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