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立在祠堂檐下,静静地看着。

  那半截紫羚的残躯,被自家小儿托在掌中,周遭的空气仿佛成了一张被火炙烤的薄纸,微微起了褶。

  草尖上的露珠还未来得及滚落,便先嘶地一声化作白雾,轻轻缭散。

  只见姜亮不见如何作势,只并指如剑,于药田前虚空轻轻一划。

  那片泥土竟似被温柔劝服一般,悄无声息地往两侧分开,露出一口恰到好处的坑穴。

  不深不浅,不宽不窄。

  像是天地早为他留好了这一方归处。

  姜亮俯身,将那半截残躯轻轻送入。

  泥土旋即回卷,层层覆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坟丘,连一星尘土都未溅到他那身墨色官袍上。

  做完这一切,姜亮并未即刻收手。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摊在掌心,却是一套崭新的阵旗。

  玄铁为杆,赤帛为幡,幡面朱砂符文流转,隐隐闪着火光。

  旗幡光洁如新,分明是早有筹谋。

  他步履沉稳,不紧不慢,绕着那坟丘一圈行去。

  每一步落下,便有一杆阵旗轻声没入土中,分毫不差。

  当最后一面阵旗插定,天地间的气息微微一颤。

  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琉璃罩,从云端缓缓落下,将那片数丈方圆的地界,密密笼住。

  姜义立在阵外,只觉眼前一清。

  那股能灼人眉目的热浪,登时便断了根,静得连一丝火息都寻不见。

  风从林梢吹来,带着几分草木的凉意。

  院前的热气消散无踪,晨光如水。

  仿佛先前那足以煮石的烈焰,只是一场错觉。

  而那无形罩子之内,光线都似被煮得浓稠了三分。

  坟丘四周的空气里,浮着一缕缕赤色精元,肉眼可见,宛如一尾尾被困在网中的小鱼,游而不散,绕着那坟丘缓缓转着圈。

  其色愈积愈深,渐成一团活火,似在呼吸。

  姜义瞧着自家小儿这一通不紧不慢的手脚,眼皮微微一抬。

  这哪像是在安葬?

  分明是生怕那山神死后未散的道行,跑掉半丝半毫。

  姜亮负手立在那光罩之外,神情平静,眸中倒映着一片赤霞。

  那小小的坟丘,在阵法光影之中,热气氤氲,赤光流转,倒像一口温养着天材地宝的丹井。

  他看了许久,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回身。

  屋檐下的姜义,正半倚着柱,神情若笑非笑。

  姜亮走近几步,脸上露出几分讪讪的笑意,像个做了小聪明事的晚辈。

  “多亏爹爹当初叮嘱,叫孩儿时时留个心眼,”他说,语气放得低,带着几分亲近。

  “昨夜驼峰山那边地脉一乱,孩儿便是头一个赶去的。那一摊子事,也是孩儿亲手上报城隍爷的。”

  他说着顿了顿,面上也添了些心照不宣的自嘲:

  “那具残躯里,还温着一颗未散的内丹。城隍爷他老人家说,让孩儿寻个地儿,好生安置。”

  “倒不如说,是给孩儿的一份封口费。”

  他抬眼望向姜义,神色平静而笃定。

  “这地方灵气不散,温火不绝,正好给家中人修行用。”

  “也算……物尽其用。”

  姜义心中已有几分明白,面上却半点不显。

  眉峰微蹙,神色里透出实实在在的担忧。

  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你方才说,那山神的牌位,已送入城隍庙,长受香火供奉?”

  话音一落,他的目光越过姜亮,落在那座小小的坟丘上。

  晨光正斜,坟头的赤光被光影一冲,竟显得愈发温柔。

  “那他……”

  姜义顿了顿,低声道,

  “会不会借着那香火愿力,重聚神魂?”

  此言一出,屋前的风都似缓了半拍。

  毕竟那是受过敕封的正神遗蜕。

  魂飞魄散是一回事,可香火愿力,那是最玄之又玄的道力。

  便是令死人回光,枯骨生花,也算不得稀奇。

  拿这等神尸来助人修行,姜义自是不敢不慎。

  姜亮闻言,却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得干脆。

  “那是自然。”

  语气平静,笃定得像在陈述天经地义之事。

  “几十上百年的香火这么供着,别说重聚神魂,便是顽石,也能点出灵来。”

  姜义眉头便又紧了几分。

  姜亮看在眼里,反倒轻轻一笑。

  “不过爹爹放心……”

  他指了指那方坟丘,语气慢了几分,似是怕惊了谁,

  “那聚出来的,却已不是埋在土里的这一个了。”

  他言辞淡淡,却句句沉稳。

  “香火愿力,只会凭空塑出一尊新神,而非还他一道旧魂。那新神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全看信众怎么拜,怎么念。”

  他眸光略一转,掠过父亲的神色,又添了句,

  “而信众能瞧见的形象,又全看……城隍庙那头,如何宣扬。”

  他声音压低,似怕隔墙听了去,

  “换句话说,将来那牌位上坐着的是什么神,全凭城隍爷心里,想要个怎样的属下。”

  听闻此言,姜义那紧锁的眉头,总算是缓缓松了几分。

  姜亮瞧见父亲神色转缓,便知他已想通其中关窍,遂又顺势宽慰一句:

  “以城隍爷他老人家的性子,将来塑出来的那尊新神,必是位一心为民、任劳任怨的‘好神’。”

  “好神”二字,他说得淡淡,却尾音一转,意在言外。

  “这一桩官司,到此便算是了结。前尘旧事,尽数勾销,爹爹只消安心便是。”

  这番话说得圆润,从天上神明到人间心事,都给抚得平平当当。

  姜义听完,心底那点残存的顾虑,也似被晨风一吹,散得无影。

  他点了点头,目光从阵法的赤光上挪开,重新落在儿子身上。

  那神色,也终于有了几分温意。

  “既如此,那便好。”

  他说着,背了双手,在院中缓缓踱了两步,趁着这一刻清闲,才像是想起什么般问道:

  “锋儿那边,立庙可还顺利?”

  姜亮闻言,嘴角一弯,笑意轻松。

  “多亏爹爹高瞻远瞩,又早早筹备得当,自是顺风顺水。”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语气转得平缓,

  “中途倒也有几桩小波折,几个不开眼的道统,想来伸手碰一碰。”

  “不过,都被天师道的人,在背地里给拦下了。”

  话至此,姜义眉头一挑,眼里微有笑意。

  姜亮却仍神色平常,只淡淡续道:

  “如今这八州香火,各家道统抢得眼红。锋儿那边能多立下一座庙,多占下一块地盘,于天师道而言,也算是壮了声势,长了脸面。”

  他抬手拂了拂衣袖,神情安然:

  “这等好事,他们自然乐得鼎力相助。”

  一番家事交代得妥当,姜亮抬眼望去,天色已亮。

  那轮红日正从山头探出半张脸,曦光如流金,洒在檐角。

  他微一拱手,语气温和,却已有了分别的意味。

  “爹,外头事多,孩儿也该回去了。”

  说完这句,神情便敛了几分,眉宇间又添了那股阴司公差的肃意。

  “近来长安城里,确是不大太平。连鸿儿与那位当泾河龙王的姑老爷,也都被牵得团团转。”

  话音至此,他顿了顿,眼神掠过院外的林梢,低声道:

  “先前那长安八水之首,渭河龙王,在黄巾势大那阵子,也曾明里暗里,帮衬过那太平……黄逆。”

  那“黄逆”二字,咬得极重,句末一顿。

  “以他那等根基道行,自是不至于落得和这驼峰山神一般,身死道消的下场,”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静,

  “可经此一事,威望也折去了半截。如今几处水府,皆是按捺不住,磨刀霍霍,等个发难的时机。”

  姜义听着,神色不惊,只在晨风里微微眯了眯眼。

  那一丝晨光照在他脸上,像是映出了几分冷淡的笑意。

  “也罢。”他低声道,语气平平。

  这世道的风浪,终究还是顺着记忆中的模样在走。

  他只是轻轻颔首,未再多言。

  姜亮见父亲心中有数,便也不再赘述。

  他整了整衣襟,退后一步,肃然一揖。

  “孩儿告退。”

  话音未落,那具由香火凝出的身影,已开始淡去。

  袅袅青烟,自脚底升起,绕过他那身墨色官袍,一寸寸散入晨光。

  不多时,院中只余草木轻响。

  连那股香火气息,也被风卷走,化作一缕淡淡清寂。

  姜义在屋檐下负手立了片刻,神色静极,似在斟酌,又似在出神。

  片刻后,方才缓步入阵。

  一步踏去,便似从清晨的微凉,跨进了盛夏的午炽。

  热浪扑面,空气中隐有焦香,连衣袂都被烘得微微卷起。

  他却不以为意,只在那小小坟丘旁盘膝而坐,双目微阖,依着自家法门,调息吐纳。

  阵中那股纯粹至极的火元,似有灵性般,顺着呼吸流转,丝丝缕缕钻入体内。

  甫一入窍,便直奔心腑间那团积年不化的火浊而去。

  两相一触,犹如滚汤沃雪。

  那缠绕已久的浊火,被外来精元一寸寸炼化、消融,心神也随之一清。

  胸中郁滞的气息散去,周身气脉畅然,连骨节都像被人轻轻拂过,透出几分轻快。

  这般火候,比不得当初炼化木浊时,屋后那株仙桃树赐的机缘神妙。

  却也远胜过闭门枯坐、独修苦炼的死功。

  半日功行完毕,姜义缓缓收势。

  长吐一口气,气息化为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又被阵中热流卷散。

  神清气朗,周身通泰。

  然而那目光一落在眼前坟丘上,却不由微微一滞。

  心底,终是泛起几分别扭。

  大清早盘坐在一座新坟前,吐纳调息,火光氤氲……

  若让旁人瞧见,怕还要以为是哪路邪修在摄魂炼魄。

  再者说,那坟下葬着的,终究是尊得道的山神。

  不论他生前立场如何,是自投还是被逼,如今都算是自家占了他的便宜。

  借人家余炁养神、夺他残灵炼火,这份“天赐”的造化,落在心头,总归显得缺几分敬重。

  姜义沉吟片刻,指尖轻轻一转,一缕神念已自心间飞出。

  那念头如风似水,绕过院墙,悄然探入屋后。

  片刻之后,远处便传来一阵振翅声。

  由远而近,呼啦啦一片,似春雨敲檐,连成一股热闹的声浪。

  须臾之间,鸡影翻飞,羽光闪闪。

  这些年,家中三族灵鸡久经血战,又得血禽丹滋养,早已非昔日寻常家畜。

  如今能通灵识意、引气入体的,已不下四五十。

  此刻一齐掠来,竟有几分军阵森然之气。

  只见它们依着羽色分为三列,秩序井然,落在阵法之外。

  各个昂首顾盼,神采奕奕,毫无凡禽的憨态。

  为首的,自是那三只早开灵智的“老祖”。

  金羽如镀金叶,赤羽似流火焰,青羽带风影。

  三鸡并立,颇有几分气度,活像庙前的三尊守将。

  姜义未起身,只在阵中微抬眼,隔着那层无形的光罩,淡淡吩咐:

  “你们三个,去办桩事。”

  “各带本族,去村里寻些木石来。”

  “以这阵法为界,围着中间那坟,起一座屋子,要稳当,要圆润。”

  言罢,片刻后,齐齐发出低低的咕鸣,声若应诺。

  金羽老祖率先振翅,一声清唳,羽光流金,领着一群金闪闪的族人振翅而去。

  赤羽、青羽紧随其后,一道红云,一道青影,破空掠下山。

  须臾,天地间羽光纷纷,彩影交错,仿佛连清晨的霞气,也被搅得明亮了几分。

  两界村的乡民,经历过那场遮天蔽日的蝗灾后,早知姜家养的那群灵禽,绝非凡物。

  说起来,这些神鸡当初也算救过全村一命,论功行赏,得叫“有功之臣”。

  是以,此刻那浩浩荡荡的一群灵鸡扑棱棱飞进村来,落在古今帮堆木石的货场上时,众人只是远远张望,笑着指指点点,倒也无人上前惊扰。

  只见那些羽色各异的神鸡,有的用喙衔木,有的伸爪挟石,秩序分明,排成三股,沿着山道振翅而去。

  留下一地羽光流转,尘土飞扬。

  灵鸡得了方便,搬运起木石,自是干得热火朝天。

  姜义则早早回了家。

  此时天光尚早,灶上未起烟。

  他一脚踏入院门,便见大儿媳金秀儿,正与柳秀莲挨坐在石凳上,神情极是认真。

  金秀儿低声细语,似在说着什么心事;

  柳秀莲听得仔细,神色一会儿感叹,一会儿恍惚,眼角还有些微红。

  姜义这些日子,也确实少见这个儿媳。

  自从数月前她一举修成性命双全的境界,算是真踏出凡尘,自那日起,整个人都像换了魂似的。

  不爱闲话,不管家务,成日里闭门修行,翻抄符箓,推演术法,连吃饭都得人催。

  如今这会儿竟还肯出来坐坐,倒也稀罕。

  他放缓脚步,信步踱了过去。

  柳秀莲瞧见他,连忙起身,神色间那份感慨未褪,又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局促。

  “娃儿他爹,”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

  “秀儿她……方才同我说,想出趟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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