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与孟巍然并肩而行,步履从容地向着西府那气派而不失雅致的朱漆大门走去。

  两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时而低语,时而发出几声爽朗却不失分寸的笑声,那熟稔而融洽的姿态,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相交多年,情谊深厚的老友。

  谁能想到,就在方才两人还为了售冰税收争锋相对?

  这便是官场与商场交织的常态,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心照不宣的妥协与表面功夫。

  西文彦刚迈出府门高高的门槛,抬眼便瞧见了这“相谈甚欢”的一幕,浑浊却精明的老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古怪神色。

  那神色里混杂着一丝讶异、一丝疑虑。

  但这异样只是一闪而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瞬间平复。

  他脸上迅速堆起热情而又不失矜持的笑容,快步迎下台阶,对着萧何便是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透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治栗内史萧大人亲自登门,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草木增颜啊!老夫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萧何见状,亦是快步上前,姿态放得极低,拱手便要行礼拜下,口中谦逊道:“西公言重了!是萧何不请自来,叨扰西公清净,心中实在惶恐,怎敢当西公如此大礼?”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西文彦口中连声说着,双手已疾伸出去,一把稳稳托住了萧何即将弯下的手臂,阻止了他行礼的动作。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惶恐与感慨的神情,语气诚挚,声音却有意无意地拔高了几分,确保周围人都能听到:“萧大人如今位居九卿,乃国之栋梁,陛下股肱!老夫不过是一介卸去官职、专心为陛下经营些微末产业的草民商贾,身份卑微,如何担得起萧大人如此重礼?这岂非折煞老夫了?”

  此刻,他们三人正站在西府府邸那开阔的门前广场上。

  西府门庭若市,这些日子以来,因西文彦和孟巍然在各地“善举”之名远扬。

  每日都有不少来自各郡县的黔首、士子,甚至一些品阶不高的官员,怀揣着感激或攀附之心,聚集在府外,希望能一睹两位“大善人”的风采,或是当面表达谢意。

  只是西、孟二人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回咸阳后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客。

  今日,两位主角连同朝中炙手可热的九卿重臣一同现身,这难得的场面,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路过的行人,以及那些久久不愿离去的仰慕者,无不将眼前这“朝廷重臣礼敬致仕老臣兼大善人”的一幕,尽数收入眼底,并在心中暗自解读。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一个身着绸缎的商人,瞪大了眼睛,扯着身旁同伴的袖子,低呼道:“快看!那位便是新任的治栗内史萧何萧大人吧?他竟然对西公如此客气!”

  他身旁的同伴,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文士,抚须点头,眼中闪烁着洞察世情的光芒:“看来孟公与西公,纵然是急流勇退,离开了朝堂,陛下与朝廷,对他们依旧是恩宠有加,礼敬非常啊!此乃君臣相得之典范!”

  另一人接口道,语气中充满了崇敬:“这是自然!两位先生如今已在咸阳城内立了功德像,受万民香火敬仰,这可是我大秦立国以来未有之殊荣!他们乃是我大秦的忠臣楷模,道德的丰碑!莫说是萧大人,便是朝中诸位公卿,见了二位,也必然要敬上三分!”

  这番议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西公!孟公!二位公之大义,泽被苍生,请受吾等一拜!”

  话音未落,只见府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一般,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男女老少,衣着各异,脸上却都带着近乎虔诚的感激与崇敬。

  “西公、孟公大义,请受吾一拜!”

  “多谢西公活命之恩!”

  “孟公兴学之功,千秋万代!”

  一声声诚挚的呼喊,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声浪,冲击着西府门前肃穆的空气。

  这突如其来的民意展示,让场面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而难以掌控。

  萧何立于台阶之上,回首间目光冷峻地扫过眼前这跪伏一地的人群,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神色。

  有震撼,有警惕,更有一丝深沉的忧虑。

  陛下为了推行仁政,树立典范,不惜动用国家力量将西、孟二人捧上神坛,如今这民意如潮,汹涌澎湃,已自成气候。

  今日他们能因感恩而跪拜,异日……

  若朝廷因故需对西、孟两家有所动作,这些被“善名”裹挟的民意,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是否会成为掣肘皇权,动摇国本的巨大阻力?

  这“善人”的金身,如今看来,竟比权柄更为棘手。

  萧何心中警钟长鸣,脸上那原本从容的笑容,也不自觉地淡去了几分,变得有些公式化。

  西文彦将萧何那一闪而逝的凝重尽收眼底,心中不由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悄然涌上心头。

  他立刻作出一副更加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模样,向着四周的人群连连拱手,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高声道:“诸位乡亲!诸位父老!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老朽与孟公,如今不过是一介商贾,按大秦礼法,诸位万万不该行此大礼!”

  “我等昔日所为,不过是尽臣子本分,略尽绵力而已,实在当不起诸位如此厚爱!还请诸位都散了吧,莫要聚集于此,以免阻碍交通,惊扰了萧大人!”

  他这番话,表面上是谦逊惶恐,极力推辞,恪守本分,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强调自己商贾的身份与不该受礼的规矩,反而更衬托出他们受民爱戴的难得。

  这番以退为进的表演,极其高明。

  在这一刻,西文彦那原本因失去权位而有些沉寂的心思,骤然活络了起来,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草。

  他敏锐地意识到一个之前被忽略的关键问题。

  陛下之所以在清算白家之后,依旧对他们西、孟两家优容有加,甚至将售冰这等肥得流油的独家生意交给他们,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识时务,极有可能便是这已成规模的民意!

  他们西家、孟家,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与这“万民敬仰”的形象捆绑在了一起,成为了大秦朝堂之上,臣子忠君爱国的楷模,民间乐善好施的典型。

  他们,似乎已经不能再轻易倒下了!

  至少,在明面上,陛下需要他们这块金字招牌来彰显仁政,教化天下。

  想通了这一层,西文彦只觉得胸中一股底气油然而生,腰杆似乎都在无形中挺直了几分。

  而孟巍然站在一旁,起初也被这浩大的场面所震撼,心中不免有些飘飘然的得意。

  但当他看到西文彦那番精彩的表演,再瞥见萧何那勉强维持的笑容时,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府中,答应上交那五成的售冰之税,似乎……

  答应得有些太轻易,太草率了!

  萧何他能完全代表皇帝的意志吗?

  即便这加税是陛下的意思,面对如此民心所向,他孟巍然难道就不能再据理力争,再挣扎一下吗?

  他甚至可以在心中模拟出与萧何,或者与陛下对话的场景:您看看!

  您看看这府门外的万千黔首是如何爱戴、如何敬仰我们二人的!

  陛下若真想维持这善政的形象,维持朝野的稳定,难道愿意看到我们西、孟两家因为赋税过重而“经营不善”,黯然收场?

  进而让这好不容易树立起的楷模倒塌,让天下百姓心生疑虑吗?

  这民意,如今便是他们手中最有力,也最无形的筹码啊!

  西文彦看着门外依旧跪伏不起、呼声阵阵的人群,故作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劝不动”的无力感。

  他转身对萧何苦笑道:“萧大人,您也看到了……这……唉,实在是让您见笑了。民风淳朴,热情难却,老夫也是无可奈何。外面喧哗,不是说话之所,大人,里面请!”

  萧何的脸色此刻已经有些难以维持最初的平静,那笑容僵硬而勉强,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西公客气了,民意如此,正说明二位功德无量。请!”

  三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和煦的假象,互相谦让着,转身缓缓步入那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西府大门。

  也正在此时,不远处街角,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静静停驻。

  车厢窗帘被一只苍劲有力的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

  嬴政端坐车内,那双深邃如渊、洞察世情的帝王之眸,透过缝隙,将西府门前那场万民跪拜,以及萧何、西文彦、孟巍然三人所有的神态、动作、乃至那无声流淌的微妙气氛,都尽数收于眼底。

  他的脸色,在车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一点点地阴沉下来,难看得如同暴风雨前夕布满乌云的天空。

  他的嘴角紧抿,形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他看得分明,那不仅仅是民众自发的感激,那更像是一场精心引导下的民意展示,一种无形的胁迫与示威。

  嬴政放下窗帘,车厢内响起他低沉如同寒冰碎裂的声音:“看来萧何今天恐怕是要吃瘪了。”

  灰衣老者在马车外低声问道:“先生,现在进去吗?”

  “等等!走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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