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寒气凝在窗棂上,结了一层薄霜。

  顾铭眼底带着血丝,脸色却异常沉静。

  昨夜那些散乱的线头,已被基本上理顺。

  秦明月端着热粥进来。

  白瓷碗搁在案上,腾起氤氲的热气。

  “一夜没睡?”

  她看着顾铭眼底的暗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顾铭没碰粥,拿起昨夜写了关键名字的邸报,推到秦明月面前。

  指尖点着“秋铮”二字。

  “昨夜柳先生弹的曲子,叫《千金散》。”

  他的声音因长时间思索而有些沙哑。

  秦明月不解:

  “这与案子……”

  “《千金散》是前朝宰相秋见春所作。”

  顾铭打断她,指尖重重敲在“秋”字上。

  “秋阁老,也姓秋。”

  他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氤氲的水汽。

  秦明月瞳孔微缩。

  “你是说……”

  顾铭的声音很低,却像冰块坠地。

  “严阁老排第五。三辅致仕三月,本该第四的秋阁老接任,却至今悬而未决。”

  他拿起另一份邸报,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三辅致仕的日期。

  “柳氏镖局的案子在这个时候爆发,而且恰恰是前朝谋逆?”

  “负责这个案子的陈礼林又正好是严阁老的门下。”

  “真的只是巧合吗?”

  顾铭冷笑一声,眼神里尽是嘲讽:

  “障眼法罢了。严阁老真正的目标,是挡在他前面的秋阁老。”

  “柳家,不过是在这派系之争中受了无妄之灾罢了。”

  秦明月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透出忧虑:

  “这事情太大了,你打算怎么做?”

  “而且万一解熹是严阁老一派,你又该如何?”

  顾铭沉默片刻,眼底的锐利被一种沉重的无奈覆盖:

  “我先去找老师。”

  ......

  解熹的宅邸在金宁城西。

  青砖灰瓦,门庭简朴宽敞。

  几竿瘦竹倚着院墙,在寒风中微微摇曳。

  到府上时,解熹正好在家。

  老管家引他穿过寂静无人的前院。

  书房里,解熹正临窗写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笔,抬眼看来。

  “学生顾铭,拜见老师。”

  顾铭深深一揖。

  解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坐。”

  顾铭在下首的榆木圈椅坐下。

  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开门见山道:

  “学生冒昧前来,实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得不向老师请教。”

  解熹端起粗陶茶杯,吹开浮沫。

  “讲。”

  顾铭深吸一口气。

  将柳氏镖局谋逆案始末,以及自己从邸报、黄璘处所得的信息,条理清晰地讲述出来。

  重点点出陈礼林的背景、案件处理的异常速度、三辅空缺的时机。

  以及秋铮阁老与秋见春可能的关联。

  从解熹收他为学生开始,他的政治生命就和解熹绑定在一起了。

  所以顾铭没有丝毫顾虑,哪怕解熹是严阁老一派的,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当反派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

  只有茶盖轻碰杯沿的微响。

  解熹呷了口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倒是有心。”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顾铭身上。

  “那你可知,我解熹,算是哪一派?”

  顾铭心头猛地一跳,低下头:

  “学生……不知。”

  “但听闻老师品性高洁,非趋炎附势之人,应该屑屑于和陈礼林之流为伍。”

  解熹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品性高洁?”

  他像是自嘲的笑了笑。

  “无非是失意之人的自我慰藉罢了。”

  顾铭坦然道:

  “学生不敢妄求老师出手。只是此案疑点重重,柳家上下百口,含冤莫白。”

  “学生愚钝,只觉胸中块垒难消,故来求教于老师,盼能拨云见日。”

  解熹看着他眼中的坚持,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你认识柳家的人?”

  顾铭点了点头:

  “只有两面之缘。”

  “那你为何要管这事?”

  顾铭对上解熹的眼睛,说道:

  “因为这件事是错的,错了,就要改。”

  解熹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即便这事要改,但为什么是由你这个连举人还没考过的学生来改。”

  顾铭挺起脊背:

  “总要有人来做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解熹直直地看着顾铭,似乎想通过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内心。

  看了好久,眼神中才浮现出一丝笑意:

  “好好好,不愧是能写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人。”

  顾铭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汗浸湿。

  解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

  “你可知官场之上,何谓‘体面’?”

  顾铭微怔:

  “请老师明示。”

  “体面,就是谁赢谁输,都要各退一步,不要闹得斯文扫地。”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

  “陈礼林这件事做得太急也太难看,朝中其他人都表示了不满,秋铮接任三辅,已成定局。”

  顾铭闻言一喜:

  “那柳家……”

  “柳家翻案?”

  解熹打断他,嘴角浮起一丝嘲弄。

  “绝无可能。”

  他转回头,眼神锐利地盯住顾铭。

  “陈礼林是严佩韦的门生,这案子又是他一手经办。”

  “若翻案,陈礼林必死,这无疑是和严佩韦结下死仇。”

  “秋铮得了大好处,自然也不会得寸进尺。”

  “他需要时间,来接受三辅留下的资源。”

  “所以在这期间,他自然不可能为了几个不认识的镖师,去撕破严佩韦的体面。”

  顾铭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就任由……”

  “剩下的柳家人过段时间就会撤销海捕文书。”

  解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冷漠。

  “案子不会翻,羁押的人也不再杀,点到为止。”

  “这就是体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在顾铭胸口,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为柳家,也为这冰冷的体面。

  解熹看着眼前年轻弟子眼中的火光,那火苗烧灼着对公道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轻轻叹了口气:

  “世道如此。”

  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却清晰。

  “要么妥协,要么……”

  “改变它。”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

  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

  顾铭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寒冷。

  是因为解熹那看似平淡、却重逾千钧的三个字。

  改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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